分类: 艽野尘梦(纪实篇) |
车行在青海高原上,尽管已是初春时节,但这里仍然是隆冬景象。那天的黄昏时分,我们这前不见车队头、后不见车队尾的庞大运兵车阵渐次抵达西宁。没想到在青海省的省会,依然是寒风卷地,风沙漫天。街上有稀稀疏疏的人群,女人们几乎都用一块大头巾把脖子和脸蛋捂得严严实实,而男人们则浑身裹着宽大肥硕的黑色棉衣棉裤,在街巷里迈着戏剧舞台上那种沉重的摇摆步,在昏暗的路灯下缓缓走过。惟独让我们感到新奇的是,在人群中我们发现了身著少数民族服装的回族、藏族和蒙古族的身影。尤其是藏族和蒙古族,那厚重得仿佛古代武士铠甲般的服装,让我们这些来自江南水乡的子弟着实开了眼界。
灰头土脸的西宁,没有多少城市的气息。唯一感到这里和内地城市步调一致的,是那些破旧的建筑物、街道两侧的机关庭院门口,墙壁上到处刷写着“打倒”、“炮轰”、“揪出”某某人的标语口号。西宁市民对我们这浩荡的军车到来一点也不意外,偶尔扫过来几道眼光,也是毫无表情的。后来我才知道,这里是进出西藏高原的军队转运重地,军人在这里云集,军车在这里出没,对他们来说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我们进驻了西宁兵站。破败不堪的兵站连同那残破的房子,仿佛都在寒风里颤抖。兵站属于解放军总后勤部管理,那些穿着军装的招待人员,没一点儿军人的样子,用歪戴帽子斜穿衣来形容他们,一点也不委屈他们。但他们对待路过的我们这些兵,出奇的冷漠,甚至是凶狠。他们用大箩筐拖到我们面前的晚餐,就是干涩冰冷得和建筑工地上的砖头没什么区别的干馍,再就是用我们曾经在闷罐子火车上撒尿用的那种半截铁皮油桶,装上微微冒着热气的盐水汤招待我们。他们将这些食物放置在兵站内的土坝子里后,转眼就不见了踪影,任由寒风往里乱撒沙土。好在我们都是年轻的士兵,吞一把沙石也能消化掉的,再加上我们经过几天的奔波劳顿,也实在想吃点喝点了。于是,我们用行军缸子舀来温吞水,啃起了那些砖头馍……
尽管我们觉得这盐水汤和砖头馍难以下咽,但我们没想到的是,在我们开饭的瞬间里,从兵站门口已经拥挤上来了一群群身穿各种服装的老百姓,而且转眼之间就站在了我们的身旁。他们是来收拾我们没吃完的馍的。他们不说半句讨要的话,就那样瞪着眼,时而吞咽着口水似的蠕动着下巴颏。看着这许多黄皮寡瘦的、蓬头垢脸的饥饿人群,我们谁还能吃得下去呀!我看见好多战友们就那样悄悄地放下啃不动的砖头馍,端着行军缸子走了。
这一夜,我们被安排在兵站内大大的通铺上,差不多一个排的人,就那样肩膀挨着肩膀地拥挤在一起,打开自己的背包蒙头休息了。
躺在大通铺上,我仍然感到这通铺还如同大篷车在不断摇晃着。睡得有些迷迷糊糊的我,突然听见一阵开怀的大笑声,像利箭一般直穿我的心扉,震撼着我所有的神经——
“哈哈哈……你们受骗了!我们是西藏的边防兵!那里的海拔比空军飞行的高度还高……”
我一下子惊醒了,习惯性地抬头搜寻黑暗的房间。没有人在笑,只有遭受疲劳困顿严重打击后沉入睡梦的战友们的轻微鼾声。
我有点木然地望着黑苍苍的夜空,调整着自己的思绪。噢,我想起来了,这开怀的大笑声,是副连长的。就在我们乘坐的闷罐子列车到达黄土高原上的那座小城的那天,他指挥我们驻进临时的军营,在他的一声“弟兄们,暂时到家了”的欢叫声中,他用这近乎狂笑的直白,几乎击毁了我们所有的神经,将我们热情报名参军以来的理想一下子跌碎在黄土高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