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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11

第二天，是2001年9月11日。

我们的船在塞拉利昂首都弗里敦附近的海面上停泊。天灰蒙蒙的，那座刚刚结束内战的港口城市好像一座没人居住的空城。我们被告知尽量不要待在朝向城市的船舷，以防流弹飞来。照例在无线电室里搜索不同频道，起初只有嘈杂声，后来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反复地喊“MAYDAY，MAYDAY！”这是海上的遇难求助信号，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谁在开这种玩笑？！然后才意识到——出事了。赶紧呼叫对方，记下了遇难船只的经纬度坐标，飞奔着去报告船长。大副和二副在海图上用尺子画个不停，根据他们的分析，那艘船距离我们有四个小时的航程，而在那一带出没的，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搜索的“海盗渔船”。船长下令拔锚起航，全速赶往出事海域营救，考虑到那艘船可能会有同伴，命令我呼叫附近海域的所有船只提供救援——毕竟我们离得太远了。按照我们的估计，方圆数百公里的海域内，应该有很多条“海盗渔船”在活动，而且有些肯定比我们距离更近。可是任凭我在无线电里喊破嗓子，那些家伙却保持静默，根本不管同行的死活。我们的“绿色和平号”是唯一一条全力赶往救援的轮船。最后一次与遇难船只通话时，我告诉他们想办法坚持住，“绿色和平号”正在赶来救他们，对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后来就悄无声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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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援途中，大副表情很严峻

船在途中，救援的路上。大家都没心思干别的事情，纷纷进行救援准备。清理甲板的时候，一只小鸟蹦蹦跳跳地躲来躲去，后来一头闯入船舱，躲在了橱柜底下不肯出来。大家想把小鸟放出去，又怕弄伤了它，七嘴八舌地商量着要找船上的西班牙动物学家玛莉亚来“妥善处理”。玛莉亚来了，一把就把小鸟攥在手里拎将出来，惊得我们面面相觑。她给我们看这小鸟的爪子，被人用很细的头发丝捆住，所以无法自如蜷曲，估计是陆地上被人圈养表演的小鸟。玛莉亚剪断发丝，放生了小鸟，而这时我们的船也到达了出事海域。

海上全是油污，到处漂浮着杂物，那果然是一艘“海盗渔船”，而船已经沉了。塞拉利昂海军的一艘橡皮快艇几乎与我们同时赶到出事现场，他们捞起了遇难船只的船长。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韩国人，他很有经验，抱着块木板泡在油污里捡了条命。但是据他讲，还有九名船员已经漂到不知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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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已经沉了，海面上漂满杂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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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船长获救，图左一

九个人。九条生命。必须全力以赴地寻找他们。“绿色和平号”上的三艘橡皮舟都被放入海中，我在其中一条艘上。一个男用护肤霜的白色小瓶一晃一晃地从我眼前漂过，而它的主人却已渺无踪影。我们在附近的海面一圈圈地搜索，桅杆上的瞭望哨不断通过对讲机指引我们搜索可疑的漂浮物，但是往往冲过去后发现只是个箱子什么的，而天色渐暗。我告诉同伴，似乎有微风向西，我们不如就朝西面太阳落下的方向一直冲过去，冲它几海里，然后再一点点向回找。可是才开出一小段，对讲机里突然传来船长的紧急命令，所有橡皮舟中止搜索，全体船员立刻返回！我不愿意回去，其他人估计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想不如先回船向船长解释下我的计划，再带上点水，然后就出发！

回到甲板上，船长对我们说：“天色将暗，而且我们刚刚得知目前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很遗憾我们只能放弃搜索了……各位，陆地上刚刚发生了大规模的恐怖袭击。”几乎所有船员都涌入了我那间无线电小屋，有的席地而坐，大多数都站着。BBC的短波广播里，来自美国的现场报道充满了救护车和警笛杂乱无章的声响。一个女孩歇斯底里地喊着：“他们从窗户往外跳，他们肯定都死了！”播音员有些失控地反复嘟哝着“世贸大楼坍塌了”……我转过头去问身旁的人：“他说的坍塌是什么意思？”对方回答说估计最上面几层被撞塌了。身在海上的我们都无法想象，世贸大楼居然真的彻底坍塌了。

这时，一位因为值夜班而刚刚睡醒的船员睡眼惺忪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当有人把今天的救援过程以及美国纽约遇袭的事情讲给他听时，他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好吧，究竟是我在做梦还是你们在说梦话？”

……

那天晚上我躺在甲板上的橡皮舟里，仰望大西洋的夜空，那儿有多少灿烂的星辰呀，不时还有绚烂的流星划过。我打算寻找其中一颗最亮的，在它的轨迹结束前许个愿。可是，为什么我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呢？

9.11的夜晚，我在大西洋的夜空下无声地哭泣。我无法理解陆地上发生的事情，不明白为什么当我们试图拯救生灵时人们却在彼此杀戮，我更为自己没能在白天搭救起那些落水者而感到深深的内疚和痛苦。我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以及它所孕育的生命，比我想象的要脆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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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船长在一起

9.11之后，“绿色和平号”开始沿西非海岸向北折返巡航，一路继续执行“反海盗渔船”的行动。途径利比里亚、塞内加尔、几内亚比绍、毛里塔尼亚等国家。非洲的海岸很美，有时能看到当地部落圆锥形的小房子，有时能看到从密林中走出的大象在海边戏水。9.11那天飞到船上的小鸟留在了船上而没有飞走，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就叫“ 9.11”。我坐在甲板上看书时，它会绕着我的腿踱步；我监听无线电时，它就站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看热闹。至于小鸟为什么特别喜欢跟着我，玛莉亚的分析是：动物能迅速识别出人群中最喜欢它的一个。一开始颇得意了一番，后来才意识到：在许多国家，人与小动物和谐相处是司空见惯的，而在我们国家还差得远，所以我会对不那么怕人的小鸟特别亲切。船向北开，我不由得有点为“9.11”担心，有天晚上在无线电室就跟它谈心，说咱们可能要去欧洲了呀，你想好了吗？是作一只非洲鸟，还是改作欧洲鸟？会不会有方言问题呢？“9.11”歪着头认真听我讲，然后就睡着了。第二天，已经找不到它的踪影了。显然，它还是决定要作一只非洲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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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甲板上休息时，9.11陪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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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会故意打扰我看书…… 

9月22日早上，我们的船驶入西班牙的加那利群岛，这是本次任务的终点。船进港口时，我看到许多漂亮的大型游轮，我们的船与它们相比实在很小很旧。那些游轮的甲板上挤满了人，似乎在张望着什么。我问沙克：“你说他们在看什么呢？”沙克说：“我觉得他们看的是咱们。”他举起手来挥动，游轮上立时回应起如林的手臂。我这才猛然意识到，我们的这艘船，还有船上这些经历风浪的水手，对许多人而言是真正的传奇。我跟你说吧朋友，那一刻我真的为我们的这条船而骄傲。

第二天恰好是我的生日，水手长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请在“绿色和平号”上升起中国国旗。船上没这个惯例，后来船长发话，说林的表现配得上这个要求。所以在我生日的那个早上，在西班牙港口朝霞的映照下，我亲手把中国国旗升上桅杆的顶端。鲜艳的五星红旗与绿色环保的旗帜在风中并肩飘扬。我喜欢这样的画面，我深信我的祖国会走上有自己特色的绿色环保之路，我也相信这个世界会越来越多地了解来自中国的善意。这一天有许多西班牙市民到船上来参观，许多人惊讶地询问著名的“绿色和平号”何以悬挂中国的五星红旗，水手们就会说：“我们的船上有个中国小伙子，那是他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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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色和平号”升起了五星红旗 

作为志愿者的大西洋之旅结束了，在长达一个月的海上漂流之后，刚踏上陆地时有点“晕陆”的感觉——大地为什么一点都不晃动呢？艾米莉建议我和她一起提申请，去亚马逊参与保护森林的行动；沙克说我不妨继续留在欧洲随船漂流，还可以去他家看看他的两个孩子，他说他会继续做肉酱给我吃；水手长打算介绍我去商船上工作，他认为我迟早能当个船长。但是我想回中国，我希望能在自己的祖国平静地生活，并且参与中国的环保事业。

如今的我在国内的传媒工作，抓住每一个机会传播绿色的环保理念，但愿我能让更多人感受到海浪的声音。09年考到中国传媒大学读博士，闲暇时才有机会把这一切写下来。而“绿色和平号”已经退役了，据说如今仍然陈列在荷兰的港口里供人们参观，总有一天我会去看看它，看看我住过的船舱、清洗过的甲板。当年的船员早已散落世界各地，其中许多人仍然在为保护大自然而奋战。艾米莉去了亚马逊，参加保护森林的行动，她后来就牺牲在那里……

生活在继续，经常平淡乏味。有时会梦到自己仍然睡在“绿色和平号”的船舱里，随着海浪轻轻起伏。有那么两次，下了午夜的广播节目后，开车穿越长安街时，突然有种不可遏止的冲动，然后就一直向东开出北京，一直开到秦皇岛，一直冲到海边的沙滩上，在海风的味道中让干渴疲惫的自己慢慢放松下来。

多年以前，我曾经响应良知的召唤，加入捍卫自然的行列。多年以后，血仍未冷。我仍在期待，那来自遥远海洋上的号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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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手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