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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有人按风俗人情、自然环境和人文历史的相似性,将沅湘水系的诸多地域划归“大湘西”文化圈以来,凤凰就显得像是大湘西的心脏,无论是从版图上看,还是从时髦角度讲,都是如此。去过凤凰的人,几乎都会被沱江边那些精美的吊脚楼深深地吸引。吊脚楼通过凤凰的展示,已经成为湘西的文化符号。
但是,作为旅游热点,凤凰所展示的吊脚楼显得过于精致了,几乎被装饰得失去了吊脚楼的原貌。吊脚楼原本具有的质朴、幽静以及随和的气氛,被一种对时尚的追求遮蔽了。而在公路沿线那些曾经遍布吊脚楼的城镇,由于交通的方便,人们纷纷拆掉吊脚楼,代之以水泥砖砌成的小楼,残存的一些吊脚楼已经失去了风采。
然而,在那些远离时髦的山谷里、溪流边仍然存在着以吊脚楼为主要建筑的村落。在这样的村落里,如果有人要立一幢新楼,他仍然有可能选择修吊脚楼,因为他一个人无法独立完成一座房子,而村民们又更信赖自己熟悉的建筑手艺,他需要他们帮忙,就得按他们熟悉的习惯行事。
○万根柱头落地
拥有自己的房子,是绝大多数中国人都试图实现的一件人生大事,是隐秘的最类似宗教的一项需求。据我观察,在大湘西区域内的山民们,他们受文化习俗和心理压力的驱使,更为急迫地想要拥有自己的房子。可以这么说:这里的山民开始盘算为自己修一座吊脚楼的时候,就是他迈向成年的第一步。
对大多数山民来说,修一幢吊脚楼并非易事。他必须首先储备足够的木材。杉木是最主要的建筑材料。在这片区域内,分布着水杉和柳杉两个品种,修吊脚楼要用水杉,若有山民不小心挑花了眼,误用了柳杉,会倍受其他山民的嘲讽。当然,也有选用红椿和柏树,以及其他硬朗的杂木作栋梁的。木材的选用也需要十分地留意,他必须有意识地在森林里转悠,记住那些适合做栋梁的树木的方位,需要用时再来和树木的主人讨价还价。
经济条件好的山民可以两三个月就修好一幢吊脚楼。
赤贫的山民也许得花上十年时间才能拥有一幢完整的吊脚楼,但赤贫并不能阻挡他修房子的信心,他耗尽自己所有的积蓄做好了房屋的基本架构,只要一两间房子可以住人,他就住进去,然后在漫长的岁月中一块木板、一块木板地不断添加,直到房子变得完整。这样完善而成的房子,因所用木材的新旧不同,总是无法掩饰拼凑的痕迹。
有一年,一位山民非常热情地邀请我去他家做客,他用上好的腊肉和野味作诱饵。我和他一起翻山越岭,远远地看见他那处于半山腰的吊脚楼,房子只修好了一半,底层还没有上板壁,而是用玉米秆一根根竖立排列编织成墙幕,暂时起着遮风挡雨的作用。他自己解嘲,笑着说:“那些玉米秆都是柱头。我的房子是万根柱头落地式。”逗得我哈哈笑。在他看来,没能一次性地完成一幢房子,并不是很没面子的事情。生活的文本被相同的语言写在这片土地上已经几千年了,其中的生命气息和幽暗意义并不因为我们的愿望而更改。
○吊脚楼的修建
吊脚楼成为大湘西地区的主要民居样式,应该不是偶然的,必然是当地人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做出的最佳选择。当地吊脚楼的历史已经很长了。最近在酉水流域的考古发现的笔山坝新石器时代遗址,发掘出距今约8000年的建筑遗迹,该建筑遗迹显示当地的原始人已经知道让自己的卧室约高于地面的好处,虽然这是不是吊脚楼的雏形还没有定论,但基本的建筑原理却是接近的。
吊脚楼的主要功能当然是遮风挡雨,但人们普遍采取这一民居样式,是环境和气候条件决定的。该地域常年雨水丰足,晴天较少,夏天地气湿热,冬天地气阴冷,这种气候条件对人的骨骼及关节损害极大。吊脚楼成功地让当地居民的居所远离地面,最大可能地避开了在睡眠时地气对身体的伤害。再加上当地林木茂盛,多毒蛇、毒虫和野兽,远离地面的居所也可以尽量减少受伤的危险。
吊脚楼的修建并不复杂,但有严格的程序。首先是准备好足够的栋梁之材,山上的木材是不能乱砍伐的,也许你看中的某根树木,是别人早已看中并精心培育多年的,若不小心砍了,会激发山民之间的矛盾。曾经发生过一起纵火案,仅仅是因为被烧的那幢木楼里所用的一根木材是案犯心仪已久准备用来盖自己的房子的。外人也许觉得这事荒唐可笑,但它反过来说明了上好的材质在山民们心目中的重要性。
第二步是最关键的,俗称“排扇”,就是建造房屋的基本骨架,也就是将加工好的木材按房子的规模排列成型,加上榫头,连接起来。若他要修三间正房,那些栋梁就得至少排列四扇,五间则至少排六扇,以此类推。每一扇一般用七根柱头,柱头之间用横梁连接,横梁之间则用十字架支撑固定。
第三步是筑屋基。吊脚楼的屋基呈长方形,四周用大条石砌坎,这些条石在房屋建成后就是阶沿。在那些下大雨的日子里,一道道屋檐水在房子前方挂起一幕水帘,透过水帘,经常可以看见被大雨困在家里的山民,因无事可干,一家人坐在这样的阶沿上看着大雨发呆,若其中一位实在坐得无趣,他也许会将自己沾满泥巴的脚伸进雨水里,轻轻搓洗。筑屋基时最关键之处在于用坚硬的龙骨石打磨柱础,这些柱础必须比吊脚楼本身更经得起长久的风雨侵蚀,柱础将用来支撑吊脚楼的每一根柱头,以确保整座房子立得安稳。估计中国人建造任何一种民居都不会缺少这个环节,否则不会产生像“基础”这样重要的词汇。
第四步就是立房子了,将排扇竖立到屋基上,扇与扇之间用横梁连接,这样房子就基本成形了。接下来就是钉瓦角、盖瓦、铺楼板、架楼梯、上板壁、装门窗。正房就算修成了。然后修两边的厢房和吊楼,和正房连接,就算大功告成了。成形的吊脚楼,一般呈坐虎形,正房和两边厢房围在中间那块空地,就是院坝。至于其中那些风水方面的讲究,则都是些老生常谈,不提也罢。
○雕花窗子和深宅大院
旧时的吊脚楼,连山民们质朴的房子的窗户和走廊扶手都雕刻了精美的花饰。如今的吊脚楼则很少雕花窗子了。并不是因为这门民间手艺已经失传了,实际上深山里那些秉承传统木工工艺的木匠,偶尔也露几手这方面的绝活。山民们不再用雕花窗子,是从经济角度考虑的,因为现在用来做窗户的材质,雕刻起来比较费工时,费工时花费就高,他们不愿花这笔钱。
很少有人知道吊脚楼上的雕花窗子的一个秘密,旧时,雕花窗子之所以普遍,是因为他们使用的是一种特殊的木材。这种树俗称“丁木”,很遗憾我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这种丁木似乎已经绝种了,我最后一次确知丁木的存在还要追溯到上世纪80年代初,那时,有一位邻居去考美术学院,他背了一大块丁木去送给一位搞木刻的教授。丁木之所以神奇,是因为它的易于雕刻,这种木材在它未干透之前,用普通的小刀就可以任意做雕花,待它干透之后,则非常坚硬,且不易变形。
吊脚楼那些精美的木雕装饰,主要集中在旧时富裕人家的深宅大院中。在大湘西地区,曾经有很多地处交通要道的城镇,当年商贾云集,他们营造的吊脚楼普遍结合了徽派民居的特点,与山地民居的样式不同。这些深宅大院的格局,一般由两进天井构成。房屋由三堵高大的风火墙围成坐虎式,只有临街那一面作门脸,采用的仍然是吊脚楼的形式。这一面因为与主人的面子相关,都得以精心的装饰,真正的雕梁画栋。这样的住宅,每一块板壁都用当地盛产的桐油刷过,如今仍然隐隐闪烁着一道怀旧的淡黄色光芒。
山民的吊脚楼虽然没有商贾们的深宅大院那么多花饰,但并不缺少花的点缀,即使是最不讲究的山民,也会随手在房前屋后栽种一些花草树木,布置一些山石竹林。在大湘西区域内的山野中,自然环境本身清新宜人,不乏山水灵气,加上空气中本身有一种紫色调,这种紫色调具有一种统一各种色调的惊人能力,山民们的吊脚楼使用任何一种色调装饰,都不会产生颜色搭配不当的感觉,所以他们随手栽种的任何植物都不会影响吊脚楼的美观。
很多时候,吊脚楼会被浓郁的花香包围。我对此有过切身的体会,有一年秋天,在一处山寨投宿,主人待客有道,安排在吊楼上休息,吊楼边恰好有一棵大桂树。当时月明风清,我被浓郁的桂花香气熏得睡意全无。这个季节,昼夜温差大,下半夜已经很冷了,我听到整个吊脚楼的木头由于热胀冷缩的原因,发出非常细微的沙沙声,那种感觉十分地美妙,终生难忘。
○火铺上的日子
一幢新楼拔地而起,一定是山民一生中最心满意足的时候,虽然日子还是按旧的习惯在延续,但那种安生立命的踏实感觉却是不可替代的。
成形的吊脚楼正房的左右两边都有吊楼,有曲栏沟通,吊楼之下堆放杂物、重物和农具,同时饲养牛羊,之所以把牛羊置于卧室楼下,是为了防盗,若有动静,睡梦中的人容易及时察觉。一般情况下,不会在吊楼下喂猪,猪比牛羊吵闹,影响睡眠,他们为猪准备了专门的猪圈。
正房的正中那间是堂屋,堂屋右边第一间设有火铺和土灶,这里是一家人生活的中心地带。火铺的面积占据整间房子的三分之二,一般呈正方形,全木结构,高于地面一尺许,上面铺平顺的木板,正中间是火塘。火塘由青石板围砌成正方形,里面积满很厚的草木灰,如此可以避免周围的木板被点燃。中间都有一个铁三脚架,简称“三脚”。火铺上使用的圆形炊具俗称鼎罐,和三脚配合使用,其形式就是中国最古老的炊具样式:鼎。每次坐在火铺上看着鼎罐里沸腾的汤汁,“鼎沸”这个词就会生动地展现。
山民们就坐在火铺上吃喝。火铺上方,挂着简易的木架,上面挂着腊肉、香肠和各种野味。这些肉食每天被木柴的烟火熏燎,具有一种天然的芳香。特别是冬季落雪的日子,一家人围坐在火铺上,烤火取暖,谈天说地,窗户打开,看着外面的冰天雪地。对山民们来说,这不过是他们年复一年都应该过下去的普通日子。
为某杂志大湘西专辑而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