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往事之章(四)
(2024-10-07 19:2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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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乡信仰 |
分类: 影落池里 |
肆·/
这次回去我并没有去坦坪,也就是我的出生地。记得在大姨家的时候,小姨曾提起要不要去一趟,我摇了摇头。路其实并不远,距离大姨家开车15分钟就能到 。小姨望着我有些不解,但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害怕,害怕失望。
老屋在外公外婆相继过世不久由大姨作主转卖给了隔壁哑巴一家。那时杨家三姐妹一个在广东一个在湘南,大姨是离外婆家最近的那个,老屋只有空置着。在外公家,外公外婆在世时,家中大小事多是小姨作主,她是老三,在外公外婆身边待得最久,街坊间家长里短人情往来她最清楚,为人处事干脆利落也是左邻右舍共知的。老屋售卖的事大姨一时急性,私下和对方谈拢就以6000元成交(她并和姐妹们商量),姐妹仨均得2000元,九十年代初或许这算一笔数字。记得母亲将此事告诉我时,直觉此事过于草率,钱不钱的事小,而是心理上陡然间有一种极大的缺失,老屋这一卖故乡就再也回不去了。
这期间多次回乡给外公外婆扫墓,都是来去匆匆,要不就在另一条街姨婆家做短暂停留,要不然绕道去大姨家休息。祖屋的失去某种程度上如同与过去做了一个切割,有关童年的点点滴滴都来不及告别,以至于那些小情结在浩瀚的时光里如无根的浮萍,飘摇浮沉却没有地方凭吊。
值得庆幸的是,那个哑巴叔叔一家我是认得的,也是忠厚的农家人。记忆中哑巴叔叔生着一双水牛一样温顺的眼睛,睫毛浓密眼睛黑亮黑亮的,嘴唇很厚。他每天担水出工做农活是个勤快的人,闲时他就坐在自家门口一张竹靠椅上看我们玩耍,脸上笑眯眯的,不笑也像在笑的样子。有时也和我们说话,口里发出“呀呀”的声音一边打着手势,我们也都明白他要说的意思。后来他娶了媳妇,再之后就不知道了。
这次回去听表弟说,他看见了哑巴叔叔。他们在村外建了新房,表弟故意靠着人家的门槛不说话只拿眼睛瞅他,哑巴叔叔起先不经意,后来认出表弟来,便兴奋地比划着俩人开始叨叨叙旧。我听了,想象那番情境似乎又回到小时候在外婆家的日子,旧时光泉水一般“汨汨”涌上来便原谅了他们买祖屋的事,觉得故人可亲岁月悠悠是你的终究跑不掉,不是你的强扭又何如。
故乡,就是你初经人世时曾栖息寄居的地方,当然也许你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但无论如何,在那里你以一颗赤子之心觉知天地扣问“我是谁”?多年后不论你身处天南地北,人群中偶尔冒出一口似曾相识的乡音会不知觉让你停下脚步,朝着那个方向追寻。那烙印在记忆里的老话像一声呼唤,也像一道符咒牵绊着你,让你在匆匆行路中不时停下来思索“我要去哪里”?
不知什么时候起故乡的一切,譬如每天清晨第一个担水的人啊山谷的风啊绿汪汪的稻田啊大山啊清泉啊雨天湿润润的石板街呀,他们悄悄在心底滋生根茎,仿佛它们是唯一不会随着岁月长大的东西,轻盈如空气潜入你身体组织,跟随你走到时光尽头却始终无声无息。也许他们永远沉睡,也许突然之间在某一日因一杯咖啡、一支曲子、一种昏昧朦胧的氛围猝不及防击倒你,曾经潜伏多年的记忆瞬间被激活,在你的血液里跳跃呼吸,旧人旧事如同草丛间颤动的露珠晶莹剔透,在晨光下煜煜闪跃。我想,一个有故乡情结的人应该是立体浑圆丰满自足的。
记忆中听大姨说起“四喜巴巴”并不是一次两次,每当她心乱神不安或屋里添丁时,她都向“四喜巴巴”讨主意。或者向着南方低头轻声叨念,神奇的“四喜巴巴”就会消解她的疑虑让她坦然平静。听得多了我便想起追问,“四喜巴巴”是谁?他在哪?““四喜巴巴”就是土地爷呀!”。
于是,趁回乡之季决定去参拜这位神秘的“四喜巴巴”,求一个欢喜。那天晚饭后,二嫂带着我和小姨踏上了朝圣之路。晚风轻漾,公路边大片的玉米饱满沉实等着收割,初夏的晚霞浅粉粉映染着天空。“四喜巴巴”不在本村而在邻近一个叫托山的小村子。村庄静谧如画,放眼远去路边大片大片绿色的烟叶在暮色中极为养眼,城市中难得看到这连片的绿呀,我兴奋得举着手机左拍拍右拍拍。往前走,一个老农正在插秧,他身后不远是错落有致的农舍,黄瓜丝瓜沿墙壁爬满了瓜藤,黄色的花朵是暮色中最明亮的颜色,旁边两棵歪脖子枣树挂满了果实,到成熟估计还得俩月吧。
小村庄真美呀,随处可见新建的小洋楼一栋连着一栋,如果能住在这里想来也挺不错。只是那些鳞次栉比的小洋楼大多门窗紧闭,按理这时辰该是村民收工做晚饭家家炊烟袅袅狗吠鸡鸣的时候,当下却人烟稀少,偶尔只见些老人打围闲坐和几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与我小时候所见乡村大大不同。“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啦,哪有人!”二嫂见怪不怪。小姨在前面叫了一声,到了,快来!
我想,我看到的“四喜巴巴”和大姨眼中的“四喜巴巴”并不是同一事物。一直以为“四喜巴巴”神圣高大,像我在很多地方的庙宇看到的菩萨那般法相庄严威仪。我也终于明白起来,在我未降临人世时“四喜巴巴”就已经存在,它不只是大姨和村民们的崇拜,更是大姨上一辈们口口相传的一种信仰传承,支撑着一辈一辈走到现在。”四喜巴巴“只是来自于民间的一个俗称,官方记载是四美神仙。这源自一个神话,县志记载元朝末年,四美神仙乘彩虹踏祥光从天而降自托山村四山岭,并化身为四大山神护佑当地百姓生灵而流传。但眼前我所见的”四美神仙“像,全然颠覆了我对菩萨的认知,它们就是最简陋的泥土塑像而成,甚至于1995年之前一直露天野外。
这是我所见的”四喜巴巴“,我也终于见到了”四喜巴巴“,求得了一份圆满。说来要感恩大姨,倒是在她一个没有受到多少文化薰陶的农妇身上,凭着一种虔诚执着的信仰和对未知无尽的敬畏不知不觉唤醒了我,只要坚信着就一定会达成所愿,这与神灵无关,只与你的信念是否执着息息相关,信则有。
今年回去没有吃到油茶倒是一件遗憾的事。不过来日方长,油茶一定会有的,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