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太诱人啦。夏天的西红柿，在阳光下自然生长，不是大棚菜培育出来没有活力的模具，如果国画老师上课，他一定会这样说，曙红加一点硃嘌，再加一点点赭石和藤黄。是的，夏天的果实，这颜值的丰富度，像极了齐白石老人清供图中的寿桃，哪里一眼就能让你看透了。它们蕴含着阳光雨水的色彩，饱和充盈鲜艳，透出淡淡的甜味。

所以，今晚忍不住，又做了一碗西红柿炒蛋。

一点也不麻烦，虽然是一个人的晚餐，做菜的心情愉悦又轻快。苹果梨一样大小的西红柿三刀两切，里面的瓤颤微微的，像春天的雨水跳在车玻璃窗上，诧异千万分之一与你相遇，还未来得及对视确认，它转瞬就被另一滴雨水裹挟，消失在茫茫雨季中。油三钱，热锅中翻炒的西红柿依然饱满，色泽比先前浓郁，“滋滋滋”锅里泛出沙沙的汁来，锅内倒小半碗清水。待水开，打两个滚鸡蛋，盐料酒，扔两三粒豆豉，轻轻将鸡蛋划开，撒葱花，出锅。美味呀。

暑气炽热庸常平凡的一天，就在这一碗浓墨重彩的西红柿鸡蛋里，缓缓落下帷幕。往常上班的话，此时正是归途，开着车驭着落日夕阳，那是最惬意放松的一刻。出了公司大门，经过一条蜿蜒的乡间小道，山里的草木经过一天高温日晒，在暮色中悠悠释放出一股山野之气。草与草之间，树与树之中，大山里的生物和这里的居民，他们相互汲取交融，以人们肉眼看不见的方式转化成各种能量，传递到枝梢根茎和脚下的土地。看见的人，会看到树木一年比一年粗壮挺拔，枝繁叶茂；花朵更鲜艳馥丽；果实由小变大，从青涩慢慢瓜熟蒂落。某天下班，车子拐弯经过一处民房，几株金灿灿的向日葵，赫然跳进视野，不很高，刚刚冒过竹篱笆墙，却格外入眼。一个小女孩背对着大门，正埋头吃饭，阳光一览无余照着她家门。四周一片寂静，狗吠声都没有，只有后山几缕炊烟，在暮色中隐约可见。动与静如此和谐，一切仿佛是静止的，然而一切又是流动的。

回到我的门前。远处的湘江隔着一个高尔夫球场看去，像一幅静止的油画。时光悠长，天色依然明亮，城区的夕阳正在疾疾赶路，还未打卡下班。天空是洗过的湖水蓝，夏风慵懒吹不皱一丝湖水。水是明亮的天空蓝，水天一色却各自安逸。一切像一盘正在下的围棋，动静黑白之间看不见的手在博弈。人声遁去，高架桥上奔驰的汽车也消了音。只有近处高尔夫球场绿茵茵的草地，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俩个自动浇水喷头洒金子似的，一股脑喷着，顾不得地老天荒。

那天和秀去看荷花，晚了吗？不。凌晨六点不到我们即赶到了大冲村，一个开满荷花的村庄。或许，是今年的荷花开得早了，虽满满的荷塘，七月已如秋荷一般，如果来听雨声霖铃是再合适不过。绿肥红瘦。凌晨的荷花。像强行被母亲拉来看荷的小男孩，宿眠醒了三分，七分未醒，嘴里还没滋没味嚼着温热的小笼包。

秀说，这荷花开残了。但我们还是努力装成有兴致的样子，踩着田间小道往荷塘深处走去。枯荷蜻蜓蓝地丁狗尾巴草，手机对着配角的机会比荷花更多。偏题偏离轨道，有时非出自初衷。随着前行，旅程的线路会有所订正，与其墨守陈规不如放开手脚，追随更契合内心的目标。

秀的父亲上月过世了，母亲比父亲先走半年，留给她姐妹仨的除了一套小居室，还有对秀无法修复的童年阴影。那天约秀看荷，电话里问她在忙什么？她说了一个词，把我震住了。“纹眉！”是的。就是纹眉。换任何一个人，绝不会让我有如此大的震动。但，她是秀，这就太不一样了。

“你必须要答应我，照顾你弟弟。”这是秀的父亲临终时，逼着她必须答应的最后一件事。在他们生前，曾以“父母的恩情”绑架了秀不止一次。秀在家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弟。母亲早些年瘫痪在床时，父亲只顾着在外面做好人。今天替人上网买个小风扇，明天给人修一个收音机，没有哪一天是安适的。但父亲从不觉累，“X师傅是个大好人！”的话让他坠入荣誉的深渊无法清白。妻子的痛苦与他有什么相干，不是有女儿吗？于是，对母亲的照顾成了秀责无旁贷的责任义务。姐姐呢？你姐要打牌！弟呢？他是家里的男人。父母生养你，你不管谁管，良心何在？

如今，秀解脱了？弟二婚，自己的孩子不养，二婚带来的女儿成了小棉袄。早早辞了工作，到各俱乐部流窜任乒乓球教练维生，费尽心思讨好那俩母女。姐虽不工作，命好，姐夫有能耐。父母的小居室，姐不要。秀说，她只要属于她的一部分。

她从未获得过属于她的那一部分，从未。儿时，被父亲送到山东老家，一个小山村，由奶奶带大。她说，记忆中从未见过一脸盆干净的水。脸盆是指大，干净是对应着贫穷。回到城里，与父母同一屋檐下，她仍与奶奶相依为命。她家吃饭开两张桌，与父母姐弟不同时不同桌不同菜。

一套小居室，其实不值多少钱。她也知道。只是不甘心，所以要争。

人世间有对错？我不应该争吗？面对与世无争了大半辈子的人，我不知道。更不知道她是觉醒了还是仍在边界外。远处的荷塘荷花朵朵，我说，你看，那朵荷开得真好，真像菩萨的莲花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