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元代文学家陶宗仪塑像和他的笔记体著作《南村辍耕录》
一部元末笔记里的上海前传
——“闲话上海”之十五:《南村辍耕录》与上海
“黄浦”一词作为现存文献中最早的形态学记录,出现在哪一本古书中?“前黄浦时代”作为最详尽的上海文献记录,又出现在哪一本古书?它们都出现在元代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一书中!
《南村辍耕录》又名《辍耕录》,是元代文学家陶宗仪创作的一部汇辑历史琐闻的书籍。《南村辍耕录》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一部极其重要的笔记体著作,该书共三十卷,记载了很多元朝典章制度、民俗掌故及小说戏曲资料、书画和有关诗词本事等方面的问题,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尤其是此书记载了许多松江当地掌故及地方杂闻,是一部研究上海历史的重要著作。

杜琼
《南村别墅图册》(上图)鹤台(中图)渔隐(下图)赢室
今天的上海市中心,在六百年前只是松江府下辖的一个“上海县”;而今天的松江、青浦、嘉定、奉贤等区,当年却曾是松江府的腹地。元末至正年间(1348
),浙江黄岩人陶宗仪为避兵乱,渡海北上,在“松江之南村”买田结庐,自号“南村”。他“躬耕陇亩,抱膝而叹”,在树荫下摘阔叶写事,十年积盎,遂成《南村辍耕录》三十卷。
“先有松江府,后有上海滩”这句民谚,在陶宗仪身上得到了最生动的印证。他所居住的泗泾南村,今属上海市松江区;他往来唱和的“九峰三泖”,今分属松江、青浦、金山;他笔下屡屡出现的“华亭县”,正是今天上海城市文明的重要源头。读《南村辍耕录》,等于把上海的“城市年轮”翻到最外圈,让“海派”二字回到它的根须深处。
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卷首自述:“余徙居松江之南村,因以为号。”据明朝正德年间《松江府志》与陶宗仪好友邵亨贞《草堂记略》记述,南村在“松江城北、泗水之南”,即今松江区泗泾镇西南一侧。这里当年“水深林茂,南浦环其前”,距黄浦江故道仅数里。陶宗仪常与友人孙道明泛舟“三泖”(今青浦朱家角、练塘一带),“宗仪制词,道明倚洞箫吹之”,成为元末松江最风雅的景区。
今日黄浦江干流,正是明初夏原吉疏浚范家浜、夺松江下游故道而成。当年陶宗仪“门对黄浦”的小码头,如今或已沉没在陆家嘴外的江心。昔日之南村,已经成为一个被黄浦江淹没的地理坐标。城市水脉的迭代,让《南村辍耕录》成为记录“前黄浦时代”最详尽的上海文献。

杜琼 《南村别墅图册》(上图)
竹主居(中图)蕉园(下图)来青轩
陶宗仪对松江的山水怀有深深的情感。他的父亲陶煜,做过松江府的典史。他的夫人费元珍就是松江人。在元至正十五年(1355)前后,中年的陶宗仪也迁居到了松江府,遂居以老。陶宗仪心中一直追慕陶渊明、陶弘景,当他发现,泗泾这地方就是他梦想中的家园时,他就将他的居住地取名为南村草堂,在此隐居生活,徜徉在松江美丽的山水之间。
在陶宗仪笔下获得最早系统描摹的景点,无疑是“松郡九峰”。“松郡九峰”是上海境内唯一的天然山林,位于上海现松江区西北平畴绿野间。屹立着的一群小山丘:厍公山、凤凰山、薛山、佘山
、辰山、天马山、机山、横云山、小昆山,有“松郡九峰”之称。因松江别称“云间”,故亦称“云间九峰”。山体表面林木深秀,森林覆盖率达86%以上。据旧府县志所载,每座山峰均有"八景"、"十景"等,总计100余景。
《南村辍耕录·九峰》记录:“余所居南村,背机山,面佘山,左昆冈,右天马;九峰列屏,三泖环带。”陶宗仪写佘山:“土美宜木,山产毛竹,可为箫管”;写机山:“石色青苍,叩之有声”;写干山:“旧产干漆,利倍他郡”。这些条目不仅为后世保留了元代九峰植被、矿产的生态档案,更把“九峰”概念牢牢嵌入上海人的空间意识。此后明清《松江府志》《青浦县志》历次修纂,九峰图经皆引陶书为据;清代“云间画派”屡屡以九峰入画,其文本源头皆可追溯到《南村辍耕录》。一座没有高山的大都市,因此拥有了自己的“山水传统”。
《南村辍耕录》还记录了“黄浦口”一带的地理形貌。书中“妖异”条记载:“至正辛卯夏,松江、嘉兴、吴江诸处,潮涌丈余,漂没庐舍……”同卷又记:“黄浦口有黑云一道,望如长山,自北而南,亘数十里。”这是“黄浦”一词在现存文献中最早的形态学记录之一。陶宗仪笔下的“黄浦口”,指吴淞江(苏州河)与黄浦交汇处,即今外滩——陆家嘴一线。元末这里尚是“潮汐汹涌、芦苇百里”的荒滩,却因陶宗仪的“黑云”异闻,被赋予了神秘色彩。一个半世纪后,明代黄浦夺淞,江面陡阔;再过一个半世纪,清康熙年间江海关移驻上海,浦滩立杆为界,终成“江海之通津”。从“黄浦口”到“江海关”,《南村辍耕录》留下了上海港开埠前最早的“水文日志”。
《南村辍耕录》对松江民俗与物候的记录,成为上海日常生活的元末底片。该书三十卷、580
余条,涉松江民俗者不下百条。如《传席》卷记华亭婚俗:“新妇入门,以彩席铺地,传送者更迭,名曰‘传席’,取‘传袭’之义。”今日松江、青浦民间仍保留“红毯传席”仪式。再如《皲鞋》:“吴中无跟拖履,名曰皲鞋,妇女所著,行声唧唧。”可视为上海“木屐”“拖鞋”之祖型。还如《松江鲈》条:“鲈出三泖,长不过尺,鳞细肉腴,其味甚美,士人以稻芒为饵。”与今天“松江四鳃鲈”国家地理标志产品一脉相承。又如《妖异》卷记:“至正辛卯,泖中水赤如血,鲈死者过半”,被现代环境史学者引为太湖流域最早的重金属污染记录。陶宗仪以“田野调查”方式,定格了元代上海的经济作物、渔获、服饰、节令,成为今天追溯“海派民俗”不可绕开的原点。

杜琼
《南村别墅图册》(左上图)阎杨楼(右上图)拂镜亭(左下图)罗姑洞(右下图)蓼花庵
明永乐初,陶宗仪卒于南村草堂,年八十余,葬佘山北麓。其墓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因筑军工路被平整,唯剩“陶氏迁葬碑”立于今松江区佘山镇陶家村。然而,《南村辍耕录》却随黄浦江潮汐一路“东进”:明嘉靖《上海县志》首引其“黄浦口”条;清嘉庆《松江府志》以陶书为据,绘制“九峰三泖图”;清末上海开埠,西人编译《Shanghai
Country Notes》,把《辍耕录》关于“棉花种植”“水网圩田”的记载译介,成为研究上海农业史的外文文献;1908
年,沪学会出版铅印标点本,《南村辍耕录》首次以“现代都市”身份进入上海书市;2020
年,松江区“广富林文化遗址公园”建立“南村草堂”体验区,用数字影像复原陶宗仪“积叶成书”场景,年接待量逾 50
万人次。
从南村草堂到外滩源,一条黄浦江把“元末笔记”与“近代口岸”连成可航行的时空隧道。翻开《南村辍耕录》,我们读到的不只是陶宗仪的个人记忆,更是一座城市在成为“国际都会”之前,就已悄然写就的“底稿”:九峰给了它骨骼,三泖给了它血脉,黄浦给了它呼吸,而《南村辍耕录》给了它最初的文化指纹。
今天,当我们在陆家嘴玻璃幕墙上看到云朵的反光,或在青浦水巷里听到摇橹的欸乃,请别忘记六百年前,一位叫“南村”的移民,已在树叶上刻下了这座城的第一个注脚。这就是从“南村”到“外滩”——一本书与一座城的千年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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