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不眠孤客耳,耳边愁听雨萧萧。碧纱窗外有芭蕉。(宋晁补之《浣溪沙》)
去听听雨打芭蕉的音韵美
——“明清小品”之三:沈周《听蕉记》
沈周,明代杰出书画家,然而让人费解的是,一位画家面对葱绿的芭蕉,为何不是用他的眼,而是用他的耳去“听”呢?这是读沈周《听蕉记》的第一感受。
雨打芭蕉是怎样的声响:“匝匝、剥剥滂滂、索索淅淅、床床浪浪”,文章用四串叠用象声词来表现雨点或快或慢、或大或小、或疏或密地打在芭蕉叶上时的声响。接着,文章又用僧人在佛堂诵经、渔舟敲响梆榔、珠子倾倒玉盘和骏马扬蹄奔驰四个贴切的比喻,将听觉感受转化为视觉形象。这样,作者从“耳听”到“眼见”,从音乐家回到了画家本位。这是读沈周《听蕉记》的第二感受。
当沈周静心倾听那雨打芭蕉的淅沥声时,他脑海里浮现的,不是蕉叶上晶莹的水珠,而是形而上的抽象命题:芭蕉“叶大而虚,承雨有声”。其声假之于雨,雨不集,蕉不虚,声无从起,因而声乃蕉雨相合之结果:蕉静雨动,动静相配以起声。这是中国绘画重神似甚于重形似的基本理论,在沈周身上的一种曲折的反映。正因为沈周是一位一流的中国画家,而不是普通的画匠,所以他面对熟悉的绘画对象——芭蕉,才不会古板地专注于它的形,而着眼于它的神,把雨打芭蕉的动人场景当作一个哲学问题来思考。这是读沈周《听蕉记》的第三感受。
在中国,芭蕉不仅仅是一种普通的植物,更是背负了无数中国文人情感寄托的隐喻之物。打开厚厚的中国文学史,尤其是古典诗词,我们轻易就能发现历代文人墨客对它的关注与寄托:“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白居易);“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杜牧);“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李煜);“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李清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蒋捷)……
文人对芭蕉的喜爱,竟然是它最能引起人的离愁别绪。在那种万籁俱静的夜晚,难道还有比疏密有致的冷雨,打在宽阔的芭蕉叶上,发出的悠长而又清脆的声音,更能勾起人类因为季节变幻而联想起自己如同浮萍般的身世,以及心上的人儿在远方,事业和家乡也在远方的无边无际的忧郁和感伤吗?
雨打芭蕉引发了文人们丰富的感受与情趣,蕴含的情感主要体现为:羁旅思乡、闺怨相思、闲适情趣。
“小窗一夜芭蕉雨,倦客十年桑梓心”,隋唐之后,文人多有漫游、出仕、贬谪等经历,背井离乡之际,雨打芭蕉便成了羁旅思乡之情的发酵剂。客居他乡,在夜深人静,窗外淅淅沥沥的芭蕉雨激起的家园之思让人难以入眠。
“谢他窗外芭蕉雨,叶叶声声伴别离”,雨打芭蕉哀婉凄迷的氛围常常触发闺阁幽怨之情,相思和惆怅化作绵绵不尽的蕉雨之声。
“阶前落叶无人扫,满院芭蕉听雨眠”,在农耕社会下雨停止田间劳作,享受休闲时光,就连文人士大夫也可“偷得浮生半日闲”,甚至是文人“诗书耕读”雅致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雨打芭蕉让人产生清新愉悦之感,寄托优雅闲适的情感体验。
今人绘制的“雨打芭蕉”图
据称,雨打芭蕉是在中唐之际进入文人的审美视野,成为一个重要文学意象的。盛唐之后文人偏于内敛、凄婉的文化心态,而雨打芭蕉所蕴含的阴柔哀婉或清新愉悦的感受,更容易被文人们接受。有学者粗略统计,雨打芭蕉意象在唐五代诗词中有26处,在宋代诗词中有217处,元明清时期,以蕉雨为主题的诗词文创作更多了,仅乾隆的诗中就有47处。古代文人对雨打芭蕉声音的痴爱,最主要的原因在于雨打芭蕉的声韵美。
芭蕉叶是一种阔叶植物,“草木叶大者莫大于芭蕉。”蕉叶薄且宽大,表面平整光滑,覆盖有角质,因此雨点打在蕉叶上,声音响亮,节奏清晰,如同鼓点。古人甚至能听出雨打芭蕉与雨滴梧桐的不同,“芭蕉不作寻常响,一阵花奴羯鼓催”,“梧桐叶上无多雨,一滴听他又几时”,虽然同为雨声,但是蕉雨之声更加响亮。但响亮悦耳的蕉雨之声并不单调,而是变化多端,丰富多彩的。
沈周在《听蕉记》中说道:“夫蕉者,叶大而虚,承雨有声。雨之疾徐、疏密,响应不忒”,雨声的大小疏密不同,声音也相应不同,因此给人多种审美感受。所谓“草木一般雨,芭蕉声最多”。在陆游听来,雨打芭蕉之声响亮、稠密、铿锵有力,听上去清脆爽朗犹如金石。在杨万里听来,雨打芭蕉之声如同一曲优美的丝竹乐。在杜安世听来,雨打芭蕉之声缅渺悠远,如同流动的心绪、如丝的哀愁,似有似无。看来,流传至今的古筝曲《蕉窗夜雨》和广东丝竹民乐《雨打芭蕉》,综合了古人的多种感受,曲调优美凄切,广为流传。
在中国,对古今文人而言,听雨是雅人的事。去听雨打芭蕉的音韵,去悟雨打芭蕉的感受,去写雨打芭蕉的文字,不仅需要客观环境的陪衬,也需要此时此地的心境,更需要有深厚的文学修养。然而,我辈是一个俗人,居所既无庭院,又无芭蕉,更无雅兴,哪里去听雨打芭蕉的声响?!更甭说去听懂雨打芭蕉的音韵美了。
其实,还是季羡林先生说得好,他在《宁静以致远》的散文中,写出来他听雨打芭蕉的感悟:“雨打芭蕉,谁都可以拥有的境界。只要有一天,你把心交给了一片芭蕉叶和快活的雨滴,浮躁与妄俗一点一点地消去,清逸与纯真却一缕一缕地从纤尘不染的内心流出,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被雨打造过的芭蕉叶,也显得格外灵秀而清新。”
诚然,当你“把心交给了一片芭蕉叶和快活的雨滴,浮躁与妄俗一点一点地消去”,无论听雨打芭蕉,还是雨滴梧桐,甚而在闹市中听听雨打窗外雨蓬的声响,在含蓄的静穆中,都能从雨点声中感悟出生命的那份宁静、清幽、淡泊、悠远和旷达。
后记:“小品”是中国古代散文的一种独特文体。“小品”相对于“大品”而言,它本属佛家语,移植于散文中,即将短小隽永的“小品”与“大品”(古文)区别开来。它兴起于文学觉醒的六朝,以《世说新语》为代表,发展到宋代的苏轼、黄庭坚小品。明代,小品正式走上文坛,形成波澜壮阔的声势、名家辈出,群星璀璨。清代,小品承晚明余响,多有成就。有清一代的小品创作兴盛不衰,取得了与明小品一样引人瞩目的成就,在中国散文史、文学史乃至文化史上都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本人写作的“明清小品”博文系列,系对明清小品文的一种尝试性品读札记。
注一:
沈周(1427~1509)明代杰出书画家。字启南,号石田、白石翁、玉田生、居竹居主人等。汉族,长洲(今江苏苏州)人。生於明宣德二年,卒於明正德四年,享年八十三岁。不应科举,专事诗文、书画,是明代中期文人画“吴派”的开创者,与文徵明、唐寅、仇英并称“明四家”。传世作品有《庐山高图》、《秋林话旧图》、《沧州趣图》。著有《石田集》、《客座新闻》等。
注二:《听蕉记》(明·沈周)夫蕉者,叶大而虚,承雨有声。雨之疾徐、疏密,响应不忒。然蕉何尝有声,声假雨也。雨不集,则蕉亦默默静植;蕉不虚,雨亦不能使为之声。蕉雨固相能也。蕉静也,雨动也,动静戛摩而成声,声与耳又能相入也。迨若匝匝,剥剥滂滂,索索淅淅,床床浪浪,如僧讽堂,如渔鸣榔,如珠倾,如马骧,得而象之,又属听者之妙也。长洲胡日之种蕉于庭,以伺雨,号“听蕉”,于是乎有所得于动静之机者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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