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年间吴门画家郁希范《西湖胜景画册》中《苏堤春晓》  （图源网络）

张岱在西湖寻何“梦”

      “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这是一个将生命融入西湖的明末清初文人张岱的肺腑之言。古往今来，赞美西湖的诗文俯拾皆是，但述其最为全面详尽者、最饱含深情者，无疑当首推张岱不可。

      张岱，作为明末清初的学家、史学家、散文家，其最擅长散文，著有《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三不朽图赞》《夜航船》等文学名著。他共写过有关西湖的小品文76篇，其中他所著的《西湖梦寻》就占了72篇。全书以西湖为核心，分别以北路、西路、中路、南路和外景为纲串起西湖诸景，如数家珍地全景式记录了西湖全貌。

      西湖景区的北路佛家寺庙众多，这些佛家胜迹建而复毁，毁而重建的历史，令人产生一种沧海桑田的空虚与幻灭。西路亦以寺庙为主，有至今遐迩天下的飞来峰、灵隐寺等。中路是西湖的核心线路，苏堤自然是西湖诸景中声名最著的了。《苏公堤》一文记述了苏东坡“浚西湖，聚葑泥，筑长堤”的经过，又记述了明正德、嘉靖、万历年间杭州主政者“增益苏堤”“复植杨柳”的事迹。南路则有钱王祠，雷峰塔等景点，张岱还为藏在深山中被冷落的九溪十八涧打抱不平。外景是西湖外围诸景，西湖外景甚多，虎跑泉、六和塔、西溪等景色均让人流连忘返。全书以首篇《西湖总记·明圣二湖》为引，在赞美西湖的妙语里融入了作者极为复杂的情感。

      当然，此书七十二篇文章，其实都是按位置来作的大体把握，实际写的并不只有七十二景。书中还引用了苏轼、欧阳修、袁宏道等前辈名家的西湖诗文，以及他自己的《西湖香市记》、《西湖七月半》、《峋嵝山房小记》等诗文。张岱一生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杭州西湖边度过的，对西湖的名胜和掌故可谓是知之甚详。张岱对西湖名胜详细生动的记录，对六桥烟柳情丝难断的回忆，对前辈名家西湖诗文的咏诵，无不反映了他对西湖刻骨铭心的眷恋。张岱热爱西湖，醉心西湖，痴迷西湖，是因为西湖承载了他一生太多的梦。

      张岱对西湖抱有如此深厚的感情，源于他的童年之梦。张岱自幼就跟随长辈饱览西湖美景，童年时的美好记忆，使其与西湖结下深厚情缘。张岱第一次到杭州游历是在万历三十二年，这一年张岱八岁。他在《西湖梦寻·小蓬莱》一文中，详细记录了随祖父拜访友人时的情景，西湖小蓬莱“奇峰如云，古木蓊蔚”之幽景给张岱留下深刻印象。张岱九岁时，又随祖父去杭州游玩，恰遇祖父好友陈继儒。老少两人指画属对，获眉公赞叹，两人遂成忘年之交。

      张岱酷爱西湖，也来自他最美好的青年之梦。天启四年，时年二十八岁的张岱为参加乡试在西湖边上的岣嵝山房读书。他在其《岣嵝山房小记》中详细描写了这段惬意的读书时光。岣嵝山房位于灵隐韬山下，环境极其幽静，树荫蔽天。张岱一行五人，在此关门读书长达七个月之久。他们每天“耳饱溪声，目饱清樾”，读书闲暇之余便散步于西湖边的冷泉亭、包圆、飞来峰等处，有时还“以湖船作寓，夜夜见湖上之月”、“避嚣灵隐，夜坐冷泉亭，又夜夜对山间之月”。有时也会有狂妄之举，在飞来峰中曾盗南宋皇帝之陵的元僧杨髡石像上小便。

      然而，梦总有破碎的时候。崇祯庚辰、辛巳、壬午这三年间，杭州可谓是天灾人祸不断。庚辰三月，杭州昭庆寺失火；辛巳、壬午年间又接连发生饥荒，民强半饿死；壬午年在山东发生农民起义，南北交通阻断，曾经繁盛一时的两湖香市也因此而废。张岱在书中如实记录了当时杭州百姓的惨状：“辛巳夏，余在西湖，但见城中饿殍舁出，扛挽相属。”明亡以后的顺治十一年、十四年，张岱两次来到魂牵梦绕的两湖，此时的西湖早已不复昔日的光景，“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祁氏之偶居，钱氏、余氏之别墅，及余家之寄园，一带湖庄，仅存瓦砾。” “断桥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张岱为梦中西湖而来，但历尽动荡鼎革之后的西湖，哪里还有梦中旧貌呢？

清乾隆年间吴门画家郁希范的《西湖胜景画册》

（依次为《断桥残雪》、《曲院风荷》、《平湖秋月》、《双峰插云》、

《柳浪闻莺》、《三潭印月》、《南屏晚钟》、《雷峰夕照》、《花港观鱼》）

      梦醒时分，便是张岱撕心裂肺的家国恨。张岱出身于累世显贵的浙东名门，少有才情，青年时代寓居西子湖畔，每日“游山玩水，吟月弄月”，堪称是浊世红尘的“佳公子”、“大名士”。然而一场浩劫过后，“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西湖的沧桑变化，生活的巨大差异，使张岱不禁发出“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回首三十年前，真如隔世”的慨叹。

      张岱是个有骨气的文人。先辈的名望政绩和人品学问影响了张岱的人格形成，后经易代的沧桑巨变，家道衰落的留离艰辛，他坚守气节，忠贞不渝，透露出其骨子里先辈的“遗风余烈”。张岱自觉地站到遗民志士行列，以坚贞不屈耳朵民族气节树立了一座人格丰碑。这个看来放荡不羁的“纨绔子弟”，国破之际，他却以布衣之身，毁家产，举义旗，投入抗清复明的斗争之中。起义失败之后，张岱为躲避清军的搜捕，四处奔波，在兵荒马乱之中艰难度日。然而，他心中美轮美奂的西湖梦却从未破灭。他的一生见证了西湖的繁盛兴衰，西湖也同样见证了他曲折变迁的一生。西湖之于张岱，已经远远超越了风景的单纯意象，成为了斯人魂牵梦绕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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