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作《望夫歌》
(2012-08-09 11:3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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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人文/历史阅读杂谈 |
奇作《望夫歌》
中国古代将人的社会地位由高到低分为四等:士、农、工、商,处于等外的俳优歌妓则更是最为低贱。妓女们年长色衰之后,一大出路就是争取从良,嫁给同类的俳优或商人——士人他们高攀不上,偶有成功的例子,也只是高级妓女一种意外的幸运;她们过惯了比较舒服的物质生活,一般不肯离开城市,所以农民和工匠也很难考虑——商人比较有钱,身段比较柔和,可算是最为常见而且合适的对象了。
这些女子好不容易告别阅人多矣的神女生涯,最渴望的自然是过安定幸福的家庭生活,但在从良之后因为“商人重利轻别离”却往往独宿空房,使她们陷入新的巨大的苦闷之中,于是哀怨和希望就形成了她们感情的主旋律。
唐代的歌妓都会唱诗,能写的只是少数,写得好的更少;中唐时代著名的歌妓刘采春创作并演唱的一组《望夫歌》是其中最杰出的作品。据说“采春一唱是曲,闺妇行人,莫不涟泣”(范攄《云溪友议》卷下);大诗人元稹写过一首七律《赠刘采春》,热情地称颂她“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据说元才子对她很有些意思,但采春的丈夫周季崇(他是一位著名的俳优)同她在一起流动演出,估计第三者难以插足。
元诗中“望夫歌”三字下有小注云:“即啰唝之曲”。“啰唝”是当时的口语,就是“来啰”(方以智《通雅·乐曲》)的意思,大约也就是现代流行歌曲里常常唱起的那句“归来吧”。《望夫歌》或《啰唝曲》原有六首,精彩的是下面这四首: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
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
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
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
那年离别日,只道往桐庐。
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
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
黄河清有日,白发黑无缘。
第一首近乎序曲,点出情绪很坏的根子在于丈夫常年在外,情不自禁地把痛恨转移到江水和商船上去。诗中直书其事,直抒其情,而且“不喜”与“生憎”、“经岁”与“经年”又明显地重复,读起来似乎并不算很高明;但我们要知道这些绝句是写出来唱的,而一旦唱起来就大有感慨系之一唱三叹之妙了。当然一味直来直去也不是长久之计,诗人抒情总是要把感情外化,客观化,总要借助于一些对应的形象来寄托感情,这样才能使之凝定并从而具有更深广的意蕴。抽象的东西总是有待于具体化,共相必须落实为殊相。这里的第二首正是如此,其中有两个生动的细节:一是金钗卜,一是错认船。中国古人喜欢掷钱币作为预测行人是否归来或其他心事两种可能性的占卜之具,盖取其方便而且有利于自己之结果的几率高达50%,这就是所谓“暗掷金钱卜远人”(于鹄《江南曲》);“金钗当卜钱”更富有女性的色彩。错认船则近于心理症的强迫性紧张,这就是弗洛伊德说过的“心理症患者常是极聪明的,却陷于强迫性观念和强迫性行为(不由自主地想和做)之中”(《日常生活中的心理奥秘》,甘肃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82页)。望眼欲穿,心迷神惑,后来的诗人一再写到这样的细节和心态,例如“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温庭筠《望江南》)、“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柳永《八声甘州》)之类,大约都曾经从刘采春这几首“天下之奇作”(潘德舆《养一斋诗话》)里得到启发吧。
商人的特点在于行踪飘忽,归期难定;于是热切盼望他归来的妻子总是充满了失望与希望。第三首典型地写到了一次由希望到失望的转变过程,其中第三句(一般来说这是绝句诗中最吃紧的一句)表明本来确知他会从桐庐(今属浙江省)回家的,接下来说,不料他竟然又跑到更远的广东去了。何时归来遥遥无期,抒情主人公陷入更深的时间恐惧和空间恐惧之中。20个字的诗中连用三个地名(桐庐出现了两次),并不让人觉得累赘板重,因为带动这些地名的乃是强烈而深沉的盼望与哀怨。汉代的大赋里往往罗列许多指称同类对象的词语,感情不足,那就显得堆砌无味了。
在多少次的幻想和盼望失落以后,完全找不到出路的抒情主人公身心俱伤,哀怨和叹喟让人迅速地衰老,白发越来越多,人寿几何,美人迟暮。诗的第四首把逐步积累起来的心理能量推进到一个新的高度去,沉痛而且绝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刘采春的这一组诗超越了歌妓的身份,也超越了商人妇的身份,而能把妇女文学热烈盼望团聚和谐的传统主题提高到新的高度去。对于老之将至或已至的恐惧则带有更普遍的意义,给读者留下很深的印象。
闺怨诗之出于良家妇女特别是上层人物之手者很少能这样生动感人。不妨举几首来比较一下。大名鼎鼎的初唐女诗人上官婉儿《彩书怨》诗云: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唯怅久离居。
主题也是离别、闺怨、望归,但又显得何其无力,甚至不免冷漠。上官婉儿一向身居高位,没有切实的生活体验,诗虽然写得雍容华贵,到底没有辣妹那样的生气。士人之妻情形稍微要好一点,试举两首宋代妇女之作来看:
泪湿香罗帕,临风不肯干。
欲凭西去雁,寄与薄情看。
——丁渥妻《寄外》此去唯宜早早归,休教重起望夫山。君看湘水祠前竹,不是男儿泪染斑。
——元甫妻谢氏《送外》感情虽然比上官婉儿之作要强烈一点,但也只是围着一副眼泪抒情,与刘采春的诗仍然不可同日而语。
鲁迅先生说过一句不甚被人注意而极有启发的话:“我宁可向泼剌的妓女立正,却不愿和死样活气的文人打棚”(《且介亭杂文二集·“京派”和“海派”》)。鲁迅没有直接评论过刘采春,但把这两句话拿来似乎恰好合用。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 顾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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