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记得秀儿。童年和小学时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大的竞争对手。当然，只是暗暗地在心里比较着。很多年了，时时记起她来，总为当年对她心存或多或少的妒忌而愧疚。

    记忆里的秀儿长着典型的鹅蛋脸，很古典的样子，特别耐看。她能歌善舞能言善辩能写会画，更难得的是学习成绩优秀，特别是作文写得特别好，每次都是班上的范文。小学毕业以前我没有一样比得过秀儿，那时我似乎总躲在她的阴影里。

    秀儿的父亲是队上的会计，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在行，除了过年时全村人都请他写春联以外，平常谁家里要是有什么红白喜事，总是请了他去做“支客”（负责所有来宾的统筹和安排），他安排得最是圆滑周到。我至今记得秀儿父亲写春联的那种字体。一种玉润珠圆的行楷，后来多少年我一直对那种字体情有独钟。当然，秀儿也传承了那种漂亮的字体，我模仿了很久后以自愧弗如而告终。

    秀儿的父亲不爱做也不会做庄稼活儿，换在别人是要被看不起的，但他是“帐先”，大家倒觉得理所当然。不过秀儿的父亲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秀儿的母亲一口气接连生了六个女儿，这让他在村里所有人前都抬不起头。但凡邻里之间有一点什么小纷争，还没开始他就退了场。不管有理没理有赢没赢他自己先气短，总怕别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绝头户”。那时候乡里没儿子的人家还真不多，所以大多数人对他们家一再超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眼的，包括大队小队里管计划生育的干部们。不过生到第四个女儿的时候，计划生育已经抓得特别紧了，秀儿父亲丢了会计的职。不做会计的秀娥的父亲一不做二不休，不藏不躲又让老婆的肚子挺了出来。

    不知有多少人叹他们家可怜，找偏方求神灵都希望能帮他们家生下个男丁来。那时我和秀儿都快小学毕业了，秀儿明显比我们要成熟得多。老师同学还有村里的大婶和姐姐们在肯定秀娥是一个出色的女孩儿以后，都说她“太妖气”。现在想来那应该是大多数漂亮女孩子共有的一种小虚荣。秀儿爱穿漂亮的衣服，爱打扮自己，爱上街买零食吃。尽管家里孩子众多经济拮据，但她是家里最大的孩子，父亲的一点爱也只疼在了她的身上，所以她家里的新衣服从来都是由她先穿了出来的。她喜欢盘弄一头乌黑的头发，三天两头地换发型，或盘或编，或披散或松松地挽着，反正她的那双巧手有本事把头发弄得一个星期不重样。其中最好看的是率先剪了学生头，整齐的刘海刚及到娥眉上，那样子，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明眸皓齿。这个词是上高中时我的同桌翻了一整天的字典找来送给我的，那时秀儿在我们学校附近的一家小地毯厂里做女工，我对我的同桌说：“留着这个词吧，哪一天我带你去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明眸皓齿。”

    秀儿初中一毕业就去那个小工厂上班了。初中时我和她同校不同班，关系淡了一些，不再每天上学放学都喊着一起走，但偶尔走到一起还是比别人都要亲近。那时她没有小学时那样显眼，在学校组织的很多次活动中遇上了我已没有了以前的阴影，因为我们班主任语文教师的器重和特别推荐，我比秀儿参加各种大型活动出风头的机会要多得多。而秀儿，在她的第五个妹妹出生时，已经变成了一个非常低调成绩特别一般的女生。

    秀儿的父亲在第5个女儿出生不久就做了节育手术。那时他已经万念俱灰，对生儿子彻底失去了信心。原本是要罚一大笔超生款的，至少在千元以上。但顾虑他们家生的全是女孩，只罚了700元。我至今还记得这个数字，是因为秀儿的妹妹为此取名叫“简平”，罚款减得和平常超生一样的意思。秀儿的这个妹妹从一出生就没得到父母的多少注意，她平平地上完小学就去了汉正街打工，后来居然在那里开出一个很像样的美发店来，和另外的5个姐妹一起，过上了富足优越的生活。当然，这是后话。

    秀儿的第5个妹妹是在她父亲做了节育手术一年以后来到这个世界的。从来没有人质疑过秀儿父亲的那个手术，也没有人像往常一样对这个孩子的出生作出任何猜想和评论。但一直非常得意于为女儿取好名字的秀儿的父亲没有为这个孩子取名，她就一直用“小六儿”的名字叫到办第一张身份证的年龄。其实他们家的6个女儿，除了秀儿，其他人的名字在家里都叫的是阿拉伯数字。特别是最后3个孩子的名字，外面的大人也只知道叫“四儿”、“小五”和“小六儿”。

    秀儿的早熟和早嫁似乎都是必然。但她嫁了一个比自己年长10多岁有着两个孩子的父亲，成了他父亲当年又一个在村里抬不起头做人的痛处。

    秀儿的那个地毯厂很快就关门了。那种手工地毯成本高产量低又没有销路，老板已经拖欠了秀儿半年的工资，他说：“我实在没钱了。要不你把这些地毯随便挑一些带回去留着以后做嫁妆吧，正好是你自己亲手做的。”

    其实一个月也才20来块钱，半年加起来也没有多少。但秀儿曾经无数次安排过那些钱的用处，为此她还加过很多班，眼睛熬得红肿手被织毯机压了许多回。她想领到工资后把头发烫成大波浪的，还要买一双高跟鞋。最重要的，还有几个妹妹的学费，父亲说过了没钱谁也不要上学了，识文断字的人在乡间有什么用，反倒农不农秀不秀的，像他一样活得更不像人。她的六个女儿后来果真一个比一个读书少，但一点也不妨碍她们怎么在大姐的带动下纷纷嫁了有钱人。这也是后话。

    秀儿从厂里走时我去看她。她叹着气对我说：“我原准备给你买一本作文书的，还想请你去水西门吃水煎包。名正言顺地用我自己挣的钱买来坐在那儿吃，不用再怕别人说女孩子家家的贪嘴好吃了。”

    那时我还没有经受过生活的艰辛，所以无法体会到秀儿当时的悲凉。以后许多年里，我都在忏悔，为什么在那时，我不能安慰鼓励她，哪怕只是说一句没关系等你以后赚了钱可以给我买更好的话，也许就能让秀儿对以后的生活多一点点信心和希望。但我只是跟她一起叹着气，然后跟着她走出了那个用仓库改装成车间的没有窗户的黑屋子。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秀儿，她的消息都是通过别人传来的。秀儿从那个地毯厂出去以后去了一个非常偏远的乡镇，在林站工作的大伯介绍她去了一个木材加工厂。我不知道秀儿在那个厂里究竟做着什么工作，怎么一下子就走到厂长身边赶走了人家的妻儿并迅速变成了老板娘。只听老家的人说那个叫宝天的男人是个好男人，对贤惠的老婆和两个可爱的女儿疼得没话说，秀儿完全是为了宝天的钱才去迷惑人家的，哪个男人禁得住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女几次三番的诱惑？

    秀儿的父亲越发为此抬不起头。那年头，养个做第三者破坏别人家庭的女儿该有多丢脸啊，比他一连生了六个女儿面子还要难看。而且那个男人的年龄，比秀儿大了十几岁，他的女儿比小六儿还要大。父亲曾以死要挟过。最初养了这么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儿时，他对她倾注了多大的希望啊。他曾经手把手地教她写字画画拉二胡，还和她对唱黄梅戏《女驸马》，如果他只生了这一个女儿，他一定不会失去那么多生活的乐趣。

    秀儿很坚定，也很冷漠，最终还是成功地嫁给了木材商人宝天。尽管宝天的父母根本不准她进门，还把原来的媳妇留在了家里。不过没关系，秀儿和宝天就住在加工厂里，并且很快就生了一个女儿。那个男人原本可能像秀儿的父亲当年那样希望秀儿能为他生个儿子的，但他也的确是个不错的男人，因为知道秀儿家里的情形，淡淡的失望过后似乎更宝贝那个小女儿。

    我在报社上班时有个同事是宝天的亲戚。她写过宝天的故事。宝天曾经偷偷跑到学校去看被他前妻带到改嫁那家受尽冷落的二女儿。他抱着她失声痛哭，偷偷在她荷包里放了许多钱，最后为了那些钱那个可怜的孩子挨了继父一顿好打。我不知道那时宝天有没有后悔过。那个时候，我为秀儿担着心。

    十八年一忽儿就过去了，秀儿的消息断断续续地传过来，风平浪静的。有次听到也是同学的春儿说秀儿家就住在我们单位附近时，有强烈要见上一面的冲动。上学时春儿和秀儿打过架，但她们俩现在经常见面还在一起打麻将。而秀儿，她的第一份工资就记得要给我买作文书。

    春儿给我留了秀儿家里的电话，号码和我们单位餐厅的电话只隔了一位数，我直接就记在了心里。过后我打那个电话。秀儿的声音很陌生，有断断续续的停顿，而且还是怯怯的。我约她有时间见面叫上春儿一起聚一聚，她的回答也是羞怯不安的。后来，是那种过了很长时间以后的后来，我又拨通了那个电话。不过只响一声之后我就挂断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和她见个面，见了面以后又能和她说上些什么。总想着，只要那个号码还通着，也许总能找到她，还有那些旧时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