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毛钱

　　那一年，我们家刚从乡下搬进城里。父母花光所有的积蓄还在亲戚间借了一些债，在城区建了自己的房子。那是一个有很多富人居住的小区，我们家周围的很多房子外观都很漂亮，只有我们那一排新建的几家，仅做了最简单的装修，看起来非常土气，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对门那一排有一个富人家的女儿有一天指着我们的房子说：“那一排住的全是穷人。”

　　这话让我一直记到现在，因为它让我自卑了许多年。

　　有一天，小区里来了一个外地男孩，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头很高，背一个很大的口袋。他一路走着，脊背挺直，头抬得很高，脸上有一种接近于刚毅的神情。

　　没想到他会是一个乞丐。他在每一扇没有关闭的门前停住，跪下，叩首，然后一言不发。很多人很快拿了钱给他，也有很多人装作没看见，他也不出声，就那么久久地跪着，也不抬一下头，直到没了一丁点希望才起身离开。

　　心想这人一定遇到了天下最大的难事，否则不会用这种最没有尊严也最需要勇气的方式乞讨，于是便对他充满了同情。他到我们家门口时，父亲正准备出去，见那情形，在口袋里找了半天，却只找出一个一毛钱的硬币，很不好意思但绝对真诚地放进了男孩的手中。

　　没想那男孩立即从地上跳起来，恨恨地扔下硬币，转身快步走向了别的人家。父亲慢慢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枚硬币，讪讪地说：“你不要，还是我的了。”

　　我知道父亲是个极看重传统礼节的人，他一定为自己不能掏出更多的钱给那孩子而难过。当时我正在上高三，弟弟初三，那个星期天父亲正在为我们下一星期的生活费发愁，他刚才出门就是准备去单位借钱的。

　　看着那个男孩子在对门一家门前又郑重而气度不凡地跪下了，我对他的同情和理解顷刻间荡然无存。一个能够放下自己的尊严，也不懂得如何真正尊重别人的人，他不应该得到别人的同情和理解。

             2.1000元钱

     有一个高中同学落榜后复读了两年了才够自费大学的分数线。她兄弟姐妹众多，都在乡下土里刨食，父母年龄也大了，还靠着子女过日子。她一直没有放弃考大学的目的就是想跳出龙门，但是考了三年都因为压力大没有正常发挥。再读一年希望依然不能确定，过自费线在当年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于是她决定自己筹钱上学。

    近万元钱，十多年前在农村是一个天文数字，兄弟姐妹筹了一些，亲戚间借了一些，剩下的就开始在已经上班的同学间借了。我那时已经以临时工的身份在单位上班，月基本工资45元，加上各种补助偶尔也会超过100元，每月扣掉生活费后除了贴补家用，给正在上学的弟弟一点早餐费，剩下的我也用来完成我的大学——自修和写作。

     我把省下的钱全借给了她。因为上学时她跟我很要好，而且又是为了圆那个我永远也圆不了的梦。为了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她，我又去找另外一个同学。那是一个男生，他们虽然住在同一个村里，但上学时他们很少有什么接触。那是一个很实在的男生，我最困难的时候一直都在无声地帮我，所以我首先去找了他。

    我想他并不乐意借钱给她，因为他似乎比我更了解她，但是看着我那么急切地想帮她，就说那钱算是借给我了。当时我也没有想很多，反正能帮她借到钱就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了，而且一下子就是１０００元，那是他辛辛苦苦打工两年的积蓄。

     大学生活一定非常丰富，她的来信中全是精彩。有时我也有失落，但更多地是为她能拥有那么多精彩而高兴。寒暑假时她会来看我，给我讲更多的大学生活细节，她每次走时我都会给她路费，有时甚至会超过一个月的工资。但是有一年暑假她走时我没有再给她路费，此后她也没有再来看我。

     清楚地记得那个夏天的夜晚，我和她背靠背坐在稻田边的公路上，有凉爽的风吹过，萤火虫在蛙声里飞来飞去。她一刻也不停地讲着她的校园和她的同学，她说她又有很多新朋友，他们都对她很好。他们那个学校在我们省最穷的一个自治洲，招收的多是自治洲里少数民族学生，比较起来她算得上是“富有”地区的学生了，这让她很是优越。为了保持这种优越，在穿什么和吃什么方面她总是尽量表现得更象个城里人。她给我描述她新买的连衣裙的颜色和款式，她给我讲学校的电影院和舞会，还有学校的小吃店里的冷狗和热狗，她说她非常爱吃零食，因为怕长胖，平常尽量多吃零食少吃饭，她告诉我哪些东西热量脂肪高女孩子要少吃，哪些化妆品能让人看起来更自然一些，我听着听着就快睡着了，恍惚间我看见我省吃俭用放进她钱包里的钱都飞进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小吃店老板娘的荷包里，她笑着对我说：“还有没有？还有没有，多放一点啊？”

　　我突然间就醒了，看着忙忙碌碌的萤火虫异常悲哀起来。工作的沉重和生活的艰辛都没有让我悲哀过，但是她的讲述却让我悲哀了。尽管她在学校所花的那些钱更多的不是我给的，但至少我是用心为她省俭过、算计过，我原本以为她需要帮助，如今看来她远比我活得更好，所以她离开时很意外我没有再给她钱。

     几年后她回来还钱，说是毕业后去了一个比我们这儿大得多的城市，她的工作很舒适，待遇也很不错，语气里全是藏不住的优越和得意。很奇怪的，面对那非常明显的炫耀，我异常平静。只是她接着又说，说她用一年的时间就把所有的学费都还清了，原来很难借的１０００元现在一个月的工资就够了，还说如果毕业时去了南方的城市，也许一个月的工资就能还清所有的欠债。我把我的冷淡很明显地写在脸上，她很知趣地留下钱走了，我甚至没有想过她大老远地回来该留她吃一餐饭。

　　我非常常愧疚地去找那个男同学还钱，这些年他过得并不好，在我开始不需要他的帮助时就主动跟我保持了距离。有些人是在我不帮助的时候离开的，也有些人是在我不需要帮助时离开的，我清楚地记得。１０００元钱现在对他也不算什么，但我知道在最困难的时候那种无私的帮助，却是要用心去偿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