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湖南永州，“之野产异蛇”的那个地方。1992年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湖南省民航局。最开始我的工作是在长沙市郊的黄花机场候机厅做服务生，主要是接待一些外籍客人，充当临时翻译的角色。那时我还不是一个地道的都市人。我很喜欢那份工作，充满了热情。
在学校时我性格极为内向，大学四年很少有机会接触女孩子，因此直到参加工作了我的感情还是一片空白。那时我从没想过我的第一次感情故事会有那样“传奇”的一个开始。
那天我帮一个德国人搬行李，一个人经过一个长长的通道。平时都是很安全的，也会有很多人。但那一天就只我一个人从那儿走，走到中途的时候感觉后面有人跑过来了，很大很重的脚步声，我正准备回转头去看时，头上已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我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雪白的病床上，一个护士正在给我量体温。见我醒了，她笑了笑，问道：“感觉怎么样？”
其实我当时的感觉就是睡了一觉，突然间还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见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关切地看着我，一时竟怔住了，没有了话说。她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是不是被打傻了？”我立刻就有了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其实她并不是那种很漂亮的女孩，但是白色的护士服总是给人很洁净的感觉，纯静的眸子里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浅笑，颊上的酒窝随着那笑意的深浅时隐时现，我总想跟她说很多话。一个星期后我出院时我们已经说了很多话，俨然是很熟的朋友。
回到单位我就给她打电话，在热情工作的过程中我的自信也在渐增渐长——面对让自己心动的女孩，我没有了犹豫。那时医院里用的还是总机，打过去通常要转半天才能接通她们那层楼的分机，接通了还要到处找人。听着那边很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然后她再“咚咚”地跑过来，想着她快速跑动的样子，我握着话筒的手就汗浸浸的。直到听见她的那一声“喂”，我才从对她的想象里回过神来。
电话打到冬天的时候，我们已经无话不说了，偶尔我们还约着一起去看电影。很巧的，她的家就住在机场附近的黄花镇。有一天我突然心血来潮就去了她家。因为没有告诉她，她很意外也很激动，慌慌地把我介绍给她的母亲和妹妹。她们家里马上就忙碌起来，我得到了盛情款待。
晚饭后我们一起去市内看电影。电影散场后已没有了到镇上的班车，我带她去我的单身宿舍，我们约好就坐着说一夜的话。但是后来太冷了，我让她到床上躺着，我坐着。说着说着她就很过意不去，让我也坐到床上去。那个冬天实在太冷，我的脚几乎已经冻木，在被子里暖了半天还是冷冰冰的。不知她经过了怎样的矛盾和犹豫，然后就一声不响地把我的脚揽到她的腿下，用手捂着。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很自然，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我感动的不仅仅是那份温暖，还有她的那种自然，因为此前我们连手也没拉过。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一生一世都对她好。但是那一刻我对她没有任何冲动，哪怕仅仅只是把她拉过来抱在怀中，我都怕破坏了那种美好。我只想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与她说着话，直到永远。
我们就那样说了一夜的话，天亮后各自去单位上班。我觉得经过了那样的一个夜晚之后我们的关系已经有了很大改变，但是再去找她时却发现她越来越淡然，我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接下来就发现她的身边竟多了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听说是省公安厅办公室里一个很有前途的干部子弟，我想这可能就是她淡然的“理由”。我有一种受了欺骗的感觉。不过当时年轻气盛，觉得自己并不比那个男孩子差，而且天涯何处无芳草，再也没有去找过她。
后来她真的和那男孩子好了，结了婚，有了幸福的家。那男孩果然十分了得，不仅在工作上一帆风顺，平步青云，而且对她也是呵护备至。我也很快有了温柔的妻和可爱的女儿。我们很少有什么联系，生活似乎原本就该是那个样子。
多年后，我早已离开了机场候机厅，成为省民航局一个部门的负责人。时间越久，初恋伤害的记忆就越浅。再想起和她走过的那一段时，心境已经很平和，我想如果是我自己大概也会她那样的一种选择。我深深记得的，只是与她在一起的许多美好感觉，我想这一辈子，我都会记住那个夜晚，那个女孩子用手捂着我的脚，给我以温暖。偶尔我也会猜想当初她对我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我始终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要在与我共度了那样的一个夜晚之后还要远离我。十年后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我的一朋友听了，她说：“两个人在最应该走近的时候没有走近，这对感情本身就是一种伤害。”这才想起她本是那样内秀的一个女孩子，在那时能够做到那一点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而我的怯懦就成了一种矫情，难怪她会离我而去。
但是后来有一天，她忽然来了电话，说她的丈夫突然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跑了很多医院也查不出原因。我也帮着联系了几家医院，但始终没找到病因，一个月后他就没有了。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她的天就塌了。十年的幸福婚姻，她已经习惯了无风无雨的丽日蓝天，生活悠闲、舒适而精致，她甚至放下了自己的工作，把生活的所有重心都放在爱人和孩子身上。现在爱人没有了，她一下子无所适从。看着她在奔忙与痛苦中憔悴，我心底最软弱的地方生生地疼痛起来。我想起那个冷冷的冬夜里我没有说出口的誓言，如果当初我多一点勇气，不知道是不是能让她的幸福长久一些。她说她是个逆来顺受没有主见的女人，只知道人家对她好，她就得用全部的心思去回报，这些年她甚至不会去想她如果和我走到一起能是什么样子，然而随着那个人的离去，那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的初恋在我为他奔忙的过程中全都清晰起来，压抑了十多年的记忆全都鲜活起来，这才记起世间还有我这么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心里立即升腾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这个女人，原本是我想照顾一生一世的女人，如今遇上了这样的变故，又如此信任依赖我，就是赴汤蹈火也是理所当然。

其实她对我并没有什么愿望和要求，她的生活依然优越，只是少了精神支柱。她经常到办公室来找我，给她一杯暖和的咖啡，陪她聊天打发时光，就是她需要的全部。她已经是一个很有韵味的少妇，举手投足优雅沉静，与我柴米油盐的妻比起来，更能让人心生怜惜。但不知为什么，发现她看我眼神越来越幽怨，越来越痴迷，我的内心越发烦燥不安，于是对她的态度也在不自觉间冷淡起来了。

我不是一个高尚的男人，但在那个当口，我不想乘人之危。而且已经在心底放了那么久，再提起来，会连同深植入心的根底也要生生拔拉出来，会牵动许多神经并扯出许多痛处，说不定还会制造新的伤害。

她明显觉察到什么，渐渐就很少再去找我。或者是最艰难的一段已经过去，她可以自己慢慢调整了。语言和问候都已变得多余而且虚伪，所以我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她。生命中有许多风雨坎坷，有时必须自己面对。如果需要有人帮扶，那个人也不能是早已走过的我。所以看着她再次走进我的生命，再慢慢走远，除了深深的祝福，已不再有疼痛和遗憾，我想，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