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清辉天地情

——孙班卿诗注解 

在黔北空旷苍茫的崇山峻岭之中，一树寂寞的小花烂漫之后又默默凋谢了，一个窈窕的美人出现之后又悄悄的离开了，一轮高洁的皓月闪耀之后又静静的落下了。这些时间我读着曾在这片土地上深情吟咏的女诗人孙班卿，产生了这样一些想象，我决定要认真的为她写下一些纪念的文字。

孙班卿离开人世已经一百多年了，关于她的记载很少，《播雅》里面只有几行介绍性的文字:“孙氏，名诵昭，字班卿，金陵人，为遵义道光乙酉举人王青藜继配。班卿淑婉而文，夫卒，尽焚其平生诗稿，不复从事吟咏。其妹左卿诵芬即得自邮寄旧钞者，萃为《静宜室剩草》，序而刊之，“静宜”，盖班卿所居室云。”

我很想找到她留下的一点遗迹，今年的冬至日，一个晴明的好日子，我坐上了去绥阳的班车。先在蒲场镇牛心山下车，我以为她的墓与王青莲的在一个地方，但是在那里没有见到她和王青莲的一点东西，我当时大失所望四顾茫然。接着打了几个电话，才知道她的墓在风华镇风华厂招待所的后面。我打车辗转到了风华厂的背后，一个当地王姓的老乡引着我，终于见到了她那冷落在人家屋檐后面的、野草湮没的一堆荒冢。

所幸墓碑还很完好，上面的字迹也很清晰，正中一行大字是“皇清例授孺人显妣王母孙老太君之墓碑”，右边的一行小字是“道光二十三年岁在癸卯十一月二十八日敬立”。这块碑应该是孙班卿离世之后不久所立，推断她的逝世时间大概为1843年。但是还不知她的出生时间，我查阅过一些文史资料，都没有她出生时间的记载。她给她左卿妹妹的一首诗歌可以试着推想一下她的出生时间:《戊寅季春,送左卿妹归粤西》“联吟刺绣共妆楼,弹指光阴二十秋。方快天伦多乐事,恰逢春色动离愁。怜君理棹归期促,先我还家去路悠。只有心同明月远,数千里外照行舟。”戊寅年是1818年，诗人与妹妹一起的时间已有20年，推出她出生的年龄大约在此前的20年或稍微长一点，那么诗人出生年龄约在1798年。诗人夫君在世时间为1791年至1835年，她小夫君7岁，是其夫君继配，常理上似乎还是说得过去的。

诗人虽然只留下了23首诗歌，但是在《播雅》一书里面的女诗人中，她是入选最多的。她的诗歌内容主要是故园情、姊妹情、夫妻情、风物情、明月清，先说她的故园情。《播雅》小传说她是金陵人，金陵就是现在的南京，她的父亲是贵州候补知府上元讳应选公。她是怎样与千里迢迢的遵义新舟龙渊王氏王青藜结为连理，之后又在多地怎样辗转漂流的，其史料记载甚为寥寥。有两首诗歌可以看出她游子思乡的情怀:《落叶柬外》“落叶萧萧下,秋风乍起时。孤蝉犹强抱,远客最先知。无奈辞芳树,相逢订后期。莼鲈好风味,应动故园思。”《思乡口占》“银釭独照卸钗钿，欹枕沉吟百感牵。最是乡思心一点，教人辗转不成眠。”

诗人在家中是长女，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左卿、文卿，她们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文心琴胆，姊妹之间其乐融融情深意长。特别是左卿妹妹，既是她的亲人，又是她的知己，诗人常常与她一唱一和，如《左卿妹以诗见寄,次韵答之》“断续蛩声绕竹篱,更添离绪动人思。输君有得音书早,愧我无聊咏和迟。入梦宛然同笑处,挑灯可奈独醒时。盈盈一水如千里,欲报平安只有诗。”诗人留下的诗作都是她妹妹收集起来结集的。她的文卿妹妹比她们先逝，1817年（丁丑年）她写了一首怀念之作《丁丑夏夜，偕左卿、文卿两妹花坞纳凉，迭理丝桐，不觉忘旦。未几，两妹各赋于归，而文卿又复殂谢。今夏炎暑逼人，回思往事，忽忽二十年矣！感逝伤离，怆然有作》：“薰风迭奏忘炎暑，二十年前乐且耽。可奈曲终人不见，空余琴在我何堪。鱼书濡滞经年断，蝶梦依稀把袂谈。此夜离怀消未得，迎凉待月吐层岚。”她留下的诗作，写其姊妹之情是最多的，一共有六首，上面已经列出的三首外，还有《望月怀两妹》“素娥忽窥户,相对且盘桓。此夜一轮满,天涯几处看。却因人寂寞,翻羡尔团圞。望远情何限?铜壶漏己残。”《舟次怀两妹二首》“闲倚篷窗顾影单,半空明月映江干。如何一样团圆影,今夕孤舟独自看。一从江上整扁舟,别恨迢遥只自愁。回首茫茫烟水阔,片帆己近玉峰头。”《秋夜,怀两妹二首》“蛩吟砌畔助凄清,忆杀兰闺笑语亲。今夜月明浑似水,遥知同是倚栏人。曾记分题共赋诗,只今两地剩乡思。凭栏却羡成行雁,不识人间有别离。”

诗人与夫君的婚姻应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幸的是她的夫君是一个真正的好男儿，她夫君的墓志铭载他平生乐于与人为善慷慨好义待人和易，“汪汪其量，皎皎其胸。浑金璞玉，霁月光风。人善与同，人犯不校”她对夫君从内心里是敬重同情的，夫妻之间的感情也和睦融洽。他们没有孩子，但她与其他夫人生的孩子相处很好，孩子们对她也孝顺，死后她埋的地方与夫君最近，她的墓碑上刻有其他夫人生的子孙的名字。她的坟墓在丈夫墓右边的10多米，其他两个夫人都离夫君远，何夫人有200米远，周夫人据说还不在一处。夫君在外追名求官，诗人与之离多聚少，心中常常殷殷挂念，当得知夫君在京城等待选授官职而生了疾病，诗人写了一首《得外疾耗时入都待诠》“尺书乍到己惊疑,一病缠绵竟至斯。身外功名翻自误,客中疾痛有谁知。心随梦远三千里,愁共情深十二时。无计祗祈诸佛祐,平安早报慰遐思。”她的夫君英年早逝，给她心灵沉痛的打击，她伤心欲绝，把以前的诗歌全部烧掉，写了五首诗歌，从此便不再提笔。这五首诗歌题为《哭吉人夫子五首》

苍天何事妒英才，遽与绯衣返夜台。

始信文章憎命达，他生休带慧根来。

前年共醉菊花杯,今日凄然只自哀。

浊酒盈尊和泪奠，魂兮知否赋归来。

屈指从君二十春，离多聚少为功名。

可怜南北奔驰苦，一领青袍了此生。

寸心真是百忧煎，生既艰难死即捐。

泉下倡随应似昨，慈姑幼子付谁怜。

拈毫强赋不成音，酬唱难将往事寻。

从此诗怀尽抛却，伤心孤负白头吟。

这些诗歌是以泪和血的哭灵诗，诗人表达了对夫君才情的肯定、对夫君漂泊求官的同情以及对夫君逝世的哀肠寸断，让人顿生无限的同情和悲戚。

诗人除了对身边的亲人有着深厚的感情，对自然风物、人世美景也有着温暖的情怀。诗人像陶渊明一样喜爱菊花，把菊花采来放在案边，写下《供菊》“采得东篱菊,萧疏插案头。影描半窗月,根老一瓶秋。荒径难成赏,寒香为久留。多君矜晚节,人意淡相侔。”她写水边的《芦花》“烟水浩无际,芦花入望匀。秋凝两岸絮,月冷一江银。雁侣初成梦,渔舟与结邻。英雄嗟末路,谁识此中人?”凄美的晚景带出了诗人郁郁不得志的悲凉情怀。黄昏来临，一天美好的时光就要结束了，诗人捕捉到稍纵即逝的黄昏美景，写下了《残照》“不道黄昏近,难留是夕晖。曲穿芳径去,平护晚鸦归。色艳争红叶,光低隔翠微。天然图画好,欲倩彩毫挥。”诗人在苏州游览虎丘、姑苏台，借美女西施和贞娘的故事，表达了诗人的高雅情志。《姑苏台》“倾国都从国色来,巍然百尺掩高菜。沼吴至竟何曾沼,今日吴王尚有台。”《偕表姊王淑英游虎邱》“名山多胜境,游览快相从。讲座留顽石,清池偃古松。笙歌声细细,帘幕影重重。吊罢贞娘墓,禅房起暮钟。”

从《诗经·国风·月出》的“月出皎兮”开始，历朝历代都有许多对明月的深情仰望和歌唱，诗人对明月的歌唱值得特别一提，她的23首诗歌，竟有9首里面有月亮的光影，诗人将月亮化成了自己诗歌的典型和象征。具有个性特色的大诗人常常都有自己特别的象征物，这个象征物成为他情感和思想的载体。孙班卿对月亮的视角不断地变化，时而是清晨里，时而是行船上，时而是烟水边，时而是深闺内，时而是异地他乡，月亮从自然的月亮，变成感情的月亮，升华为精神的月亮，多角度、多层次表达了丰富的感受、美丽的情怀以及对家乡、亲人的深情厚意。但是诗人没有就此停住，她在孤独寂寞的生活之中实现了生命的升华，《弹琴》一诗可以看出诗人在俗世生活中的努力和超越：

横琴对月弹,澄怀似秋水。

只求得古心,不求悦俗耳。

诗人以对月弹琴来表达高洁的品格、抒发崇高的追求、企求生命的知音。诗人多才多艺，还在春闺的时候，就与姊妹弹琴唱和，但是她的姊妹和丈夫都因为无奈的生活与她分离，她只能一个人感受在寂寞的时光里的苦涩。诗人离开江南文化水乡，来到语言、习俗和文化都不相同的僻远贵州，那种人生的孤独和艰难是难以想象的，但是诗人敞开了无限澄明和辽阔的胸怀，和高天的明月一起，与古圣先贤在冥冥的时空里对话，穿过了那些寂寞悠长的岁月，实现的精神的升华和超越。《弹琴》一诗只有短短的20字，景象阔大，意境悠远，开合自如，有着深厚的内蕴，而且不泥格式、清丽淡雅、芙蓉出水，达到雄视古今、格调高雅、不同凡响境界。我读了此诗后的感慨万千，难以平静，应和一首：“登高向日歌，极目穿云霭。不为世俗知，只求传大爱。”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由于人世的变幻、岁月的流转，山里的花朵凋谢了又开放了，天上的皎月落下了又升起了，穿过变幻的岁月和风烟，山花会更加绚丽，明月会更加皎洁，在花丛中，月光里，我看见诗人孙班卿独立远望、伶俜窈窕，成为无限时空里最美的风景。

2015‎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