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弟生得很美丽我一点也不。从小我们家里谁都惋惜着，因为那样的小嘴、大眼睛与长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脸上，简直是白糟蹋了。长辈就爱问他：“你把眼睫毛借给我好不好？明天就还你。”然而他总是一曰回绝了。有一次，大家说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他问道：“有我好看么？”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虚荣心。

                           —张爱玲小说《童言无忌》节选

说来笑话，读了张的散文集，这篇《童言无忌》竟是在高中语文的一篇阅读材料中见到的。虽然之前对张或多或少有些成见，然而读文搁笔，看到窗外晒衣杆上忽闪着翅膀的麻雀，也只有轻叹一口气，对自己感叹说：我们，竟然如此相同。

“从小我们家里谁都惋惜着，因了那样的小嘴，大眼睛与长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脸上……”读到这一句时我偷偷地笑了，还记得我刚上初中的时候和妈妈因戴不戴发卡的问题吵了起来，她撇着嘴，皱着眉说：“你要有小Y那么漂亮，装扮着倒还得体，可是呀……”我冲她翻翻眼睛，就嚷：“我长什么样还不是你们遗传的么？再说小Y是男孩子，要那么漂亮有什么用？”说归说，最后看看镜子还是去剪了头，做标准的学生妹。

还有一次大约是过年，全家人都聚到一起了，打麻将的时候大人们又开始东家长西家短地扯开了。说到我和弟弟，L阿姨就戏谑地说：“小波长的没有Y漂亮，看他那两个大眼睛，怪有神的！”一向习惯在家贬低我的老妈在外自然要维护家里人的，拍了一张牌后看着我说：“那有什么呢，我家小波学习比他好呀！他现在在小学成绩只是中等，还不知道他上初中会怎么样，压力可紧哪……”“讲是那么讲，”L阿姨把牌一摊，“女孩子要漂亮一点更是好了……哎，我和了。”我看着手里的书，耳朵可没闲着，于是低下头，用余光瞥见自己在玻璃窗上的影子，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你们等着看好了，看是学习重要还是漂亮重要！而小Y还疯癫癫地拿着“连珠炮”站在门口喊：“姐姐，下去放爆竹去！”他那双破烂球鞋还没踏好，就直跑到楼下去了。那时的我似乎已有了愤青的逆反思想，往沙发里一靠，小声地说：“切，幼稚！”再说对放爆竹这类事早已经没有兴趣了，躲还来不及呢。妈妈刚下了桌子，就对着我看，我以为她又会吆喝让我去陪小Y玩，结果她只哼了一声，就到厨房帮外婆端菜去了。大约是刚才输了几块钱，心里不舒坦的慌。

那段时间妈妈总在家里念叨：“你们两个生的怪，你个大大咧咧的假小子，他却秀气的很，是不是老天搞错了，你应该是男的，他应该是女的才对。”我烦的很，又因为天生听话的性格让我不敢顶嘴，于是闪进自己的房间生闷气，心里想：我再怎么样也是你的女儿，再说我学习也不差，在班上是班长，老师在班上教育同学时总是以我为榜样。你生病的时候我帮你买药，学会自己烧水做饭，哪里弄伤了弄疼了都是自己忍着，从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难道，就因为不漂亮而把这一切都否决了吗？有时想着想着眼圈就会红起来，于是咬紧牙关，让眼泪滴到练习册里去，在台灯下对着茫茫黑夜说，记住，一切只有靠自己。

虽然不好看，自卑，但是我始终相信自己的笔是美丽的：我从小就学习绘画，我随笔而就的作品，同学们都说跟漫画书上的没什么两样；我的字不是正楷也不是隶书，但是工整而明亮，在全校的书法比赛中获奖；我喜欢写作，也喜欢观察生活，不起眼的事物

但是，正像L阿姨说的“讲是那么讲”，在生活中仍然有大大小小的事情让我受到伤害。比如说，在路上逛街的时候总会遇到熟人，最难过的是带着小孩的，更可怕的是带着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女孩的。妈妈张嘴就夸人家漂亮，对方家长听了自然高兴，又反过来夸我。这个时候，妈妈就大致说这样的话：“不要瞎讲吧，她还漂亮呢，就会读点小书。”一边拉拉我的小黄毛。我笑着，然后找个理由去别的地方，使劲吸着鼻子，努力使它不再酸胀。原来，誓言的实现，并没有那么简单。

人说“女大十八变”，我自己也许没有感觉到，如果不是身边夸奖的声音多了，我也许仍然在小Y的漂亮和自己的自卑中度日。而走到街上的时候，我依旧习惯于微微低下头，却时常能听到这样的对话：“这是你家女儿吧，长得挺漂亮的！”而妈妈更多会回答：“哦，真的呀！长大了呗！”然后温和地拍拍我的肩膀。我已经长高了，快要和妈妈并肩了。记得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场景，我没有欢喜，而是呆住了，只知道对着人家一个劲地傻笑，大脑一时竟一片空白，似乎感觉思想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只有惊诧的声音在胸腔中像古钟余磬一样盘旋回响。

从那以后，我学着慢慢昂起头，挺直腰身走路，对每一个人微笑。回忆起那么多往事，有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抽泣，有时又笑出声来。但是，小Y加与我的阴影总还有那么些挥之不去，我仍然不敢和不熟悉的人、更不敢像同学W那样与男孩子大大方方地讲话说笑，这也算是一些后遗症了。

不过还好，小Y从来不会像张的那个小弟弟一样，以自己的漂亮作为夸耀的资本。相反的，他的头发总是很长，黏巴巴地竖在头上，指甲也不晓得剪，老长的不说还总嵌着泥巴，每次都是在妈妈的训斥中才跑去理干净。我不知道他是否有那么懂事，但至少给以前的我，那个自卑的姐姐留下一点自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