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真正的三寸金莲。
   奶奶是村里最美的媳妇。
   我懂事的时候，奶奶年岁已大，从脸型依然可以判断应该挺美。真正知道奶奶的美，是从同村一位老人嘴里得知。
   老人和爷爷同龄，每次见到我都喜欢拿奶奶说事，他说爷爷娶奶奶进村的时候，全村人都说是村里最漂亮的媳妇，尤其三寸金莲，勾魂般漂亮。
村里很多老人都是三寸金莲，直到今天依然还有几位年岁挺大的三寸金莲的老人。听奶奶说，她很小的时候就要裹脚，脚的大拇指不动，其余四个脚趾要弯到脚底心踩着，疼的整天哭。那时候谁家闺女是否漂亮，除了外表，首要的一点脚是否裹的足够小，越小越招人新欢。不裹脚，难以找到好人家。
    为了防止女方说谎，南方在问清楚女方脚的尺寸后，要做一双略小尺寸的鞋送给女方。女方要在出嫁当天穿上这双鞋。如果大脚谎说脚小，鞋是穿不上的。
    前几年奶奶还在世时，有一年十一放假回家，奶奶和邻居老人在院子里晒太阳，我萌生了给奶奶洗脚的年头，生平第一次给奶奶洗了一次脚，奶奶害羞的不得了。解下长长的裹脚布，看着畸形的三寸金莲，思绪万千：古人的残忍简让人痛恨，男人有太监，女人有三寸金莲。
    裹脚的目的是对女人的约束，要求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男权的见证。从我懂事以来，一直到奶奶去世，除了奶奶去过一趟哈尔滨看过两个姑姑外，再没出过远门，至少我从没听说奶奶去过县城。
    男权束缚了女人，也劳累的男人。奶奶每天除了给爷爷做饭就是整理家务，田里的活全有爷爷去做。奶奶也很少去田地，因为小脚根本走不到田地就累的走不动了。

   麦收时，要赶在那几天把麦子收了晒干装屯，保证一年的生活。那时没有收割机，全是镰刀一把一把收割，石磙碾轧脱粒，木锨扬过，晒干。稍松懈一旦迎来一场雨就很麻烦。所以那几天是一年最累的时候。虽然家里不富裕，但是奶奶每天都会想着法子给爷爷做好吃的，葱花饼、鸡蛋蒜泥、青皮萝卜呱嗒子（糊塌子）、蒸粉条面糊、小葱拌豆腐、蒜泥茄子、葱花卷，这都是穷人家最好吃的。我嘴馋，喜欢去奶奶家蹭饭，但是奶奶总是藏着不想让我吃，只想给爷爷一个人吃。在奶奶眼里，只有爷爷一个人。
    农村夫妇吵架是家常便饭，但是我从没见过爷爷和奶奶吵架。顶多奶奶埋怨爷爷叨叨几句，爷爷固执地回上几句，仅此而已。这是在全村极少有的。
    听爸爸说，爷爷的父亲是地主，所以我们家成分不好。但是爷爷是个文化人，也是村里的大支。我不知道“大支”是不是这两个字，意思是村里有最有威望的人，有点族长的意思。村里婚丧嫁娶，都是由大支主持，谁家有个家庭矛盾，也是大支负责调解。大支出面了，说的话大家都会尊重。但是我一直不明白，爷爷能调解全村人家庭矛盾，却调解不了自家的矛盾，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一直不和。虽然爷爷年老的时候，主动和爸爸示好，但是爸爸表现的不冷不热，直到去世，关系都不是很好，为此我和爸爸闹翻过好多次。
    确切说爸爸是继承了爷爷的倔强，因为爷爷也是个倔强的人。倔强的人大多秉性耿直，爷爷年轻时喜欢打抱不平，得罪了很多人，失去好多发展的机会。这种性格一直遗传到我这一代。
    字如其人用在爷爷身上也非常恰当，爷爷的毛笔字一直是正楷，刚正不阿的正楷。
村里毛笔字写的好的就两个人，一个是比爷爷小几岁的老人，主要写行书，爷爷只写正楷。正楷比较受村民喜欢，每年春节前，村里的人都自带红纸，找爷爷写对联，婚丧嫁娶、族谱等，也都是找爷爷写。春节前家家忙着置办年货时，爷爷却整天写对联。奶奶偶尔会埋怨几句，但是依然能感受到奶奶引以为豪。
    奶奶年岁大了之后，腰疼。爷爷就买来最便宜的伤湿止痛膏给她贴。奶奶拄着拐棍，颤巍巍地走进里间，躬身扶着床帮。爷爷把止痛膏撕下，用手摸准奶奶疼痛的地方，用嘴哈了哈膏药，啪一下贴偏了，再轻轻揭下，重新贴。我赶紧过去帮忙。爷爷说眼花了看清楚，总是贴不准。
    贴好，奶奶慢慢坐回椅子，给絮叨家长里短。奶奶最喜欢我，先是给我说二弟又出去和村里的坏孩子赌博了，爸爸管不了，就让爷爷去赌场骂回来。其实奶奶说的最多的还是我，整天问我谈对象没有？啥时候结婚啊？她死之前还能抱上重孙子吗？每当这个时候，我都给奶奶打哈哈，告诉她谈着呢，下次带回来。然后心理暗暗发誓，回到北京一定谈个朋友，带回来给奶奶看看，但是年年都让奶奶失望。
    我看望奶奶的时间并不多，也就每年春节放假回家，看上奶奶一眼。我会瞒着父母以及所有人给奶奶尽量留下一些钱，再到村里小卖部留下一些钱，让爷爷随时去买东西，因为爷爷从来不舍得去买东西。后来听说，爷爷一年都很少买东西，钱也没退回。每年回家，我发现头一年给爷爷奶奶买的卫生纸，一直都没舍得用。
    有一天爷爷告诉我，奶奶老潮了，经常屙被窝里。我有些惊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爷爷。农村天冷，没有暖气，担心奶奶怎么过冬。爷爷说奶奶照顾不了自己，他最担心的是自己如果先死了，留下奶奶一个人怎么办。那一刻我心里很难受，就说，不是有我爸妈、有我五个姑姑嘛。
    爷爷继续说，我不能先死，她老潮了照顾不了自己，我得先把她送走了，我才能走。
     这段话，一直深深地刻在我心里，每每想起都无比难受、心痛。虽然爷爷奶奶有爸爸和五个姑姑共六个孩子，但是在爷爷眼里，能照顾奶奶的只有他自己。
     遗憾的是，爷爷在87岁的时候，还是先奶奶一步走了。送爷爷那天我正出外采访，没能回去。但不久我回了趟家，走进奶奶破烂的院子，我和往常一样，快步走着大声喊着奶奶。耳聋眼花的奶奶，坐在堂屋正中间，探头问：小响回来了？是小响回来了不？然后就问：孙子媳妇回来了不？啥时候结婚啊？我还能抱上重孙子不？
    奶奶已经很糊涂了，却一直记得我，至今我特别后悔没有在爷爷奶奶去世前，能谈个女朋友，甚至带着孩子去见爷爷奶奶。
    吃午饭的时候，奶奶说：你爷爷不知道又跑哪去玩了，这个老头子整天不归家，咱们先吃吧，不等他了，他回来再给他热。
    那时我觉得奶奶糊涂了也好，那样她就不知道爷爷已经走了，也就没了痛苦。
奶奶简单话语里，让我感受到他和爷爷一生平淡的生活，也看出来在奶奶糊涂的时候心里依然装着爷爷。
    爷爷去世的时候，奶奶已经糊涂了，所以没有痛苦。爷爷去世半年左右，奶奶也相随而去。爷爷和奶奶同龄，同一年出生，同一年去世。
    爷爷走时，我没能相送，奶奶下葬时，我赶回了家。
    爷爷的坟墓被刨开，奶奶的棺木挨着爷爷的棺木放下，中间搭一根红带。埋葬。
    晚上，村里没人敢走进爷爷的小院，就连爸爸也不敢。但是第二天就要赶回北京的我，在漆黑寂静的夜晚，独自走进院子，走到堂屋门前，站了好久，然后轻轻跪下，深深磕了个一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