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兰若斯月芽儿庄涤坤短篇小说情感 |
或许我去那里,是为了找另一个人,而不是把那个梦接下去。
我的父母是不会回来了——母亲又找了个男人,父亲挂在他们济南那个家的房梁上。已经这么久了,他大概已经变成块让人垂涎欲滴的腊肉——但我总会陪他们一起去河边,为他们父母的归来声嘶力竭的吆喝、欢跳,他们都很喜欢我,夸我是专业喝彩的。
我常在黑夜里和它一起溜出来,悄悄关上门,好像有谁监视一样,蹑手蹑脚。月光下的世界是银子做的,神秘、安静、诡异,即使有活物存在也是不正常的,那么有味道。深夜能动的东西都像一团酒精,靠近就会把你灌醉,远离就能看到它爆炸的烟火。
我在月光下穿着银做的盔甲,身背长弓,那弓也是银子的,披着长发,我的头发也是银子的,我的头颅也是银子的,脸是一帘清水,我做表情的时候水波荡漾,带着妩媚和杀气。冰冷的,可以穿透别人的心。黑猫对我说:“拉圆你的弓,姐姐在天上看着我们。”
我知道,它是不会告诉我的。
只是那天,那个闷热的下午,似乎有场大雨就要来了,他背着书包拎着包裹回来了。我说大吴你回来了?他点点头。我说,你考试可好吗?他说好。我说在那上学可好么?
他扔了行李扑过来按住我的头说:“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我不是他们上学的机器,为什么要去?为什么要答他们出的卷子?为什么说我是好学生?为什么要走出这个村子被人看不起?”
你现在明白了吧,我就是因为这个到那儿去的。我在村子里喊了一声,我去找“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啦,然后坐了六个小时的火车,六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夜里爬了很久山,然后在清晨的微风中站在一座古老的故弄玄虚的城门前。
那里静悄悄的,像故乡大人们熟睡的午后,只有风,像有两个人在你耳边悄悄接吻,听得到唇划过舌尖的黏腻。幽州,是一个和济阳一样的村子,每个人脸上都刻着周朝九州的地图。
我在这里转来转去,随便找个空了的院子住了进去。那个院子就在娘娘庙的后面,三棵大树和一片杂草的中间——而所谓的娘娘庙,不过是间十来平米的没有窗的幽暗的小房,娘娘塑像被砸烂了半张脸,这里的人丁也不再兴旺。小村的人们像忘掉这里似的,习惯绕道走,娘娘庙成了他们心里地图上的一块空白区。
很多时候,你与某个人开始了一段属于你们的故事,不知从哪一刻起,你就会开始篡改、编织你们的开头、过程,甚至结尾。你们合作谈了同一场恋爱,分别讲出来的却是两个故事。我已经不记得和风间怎样开始了我们的故事——我那时那么小,还不知道男人是怎样一种动物,不知道我会怎样对待他,更不知道我们要面临的是什么。
刚到幽州那段日子,我还很勤恳的打听奶奶,打听有没有个叫月芽儿的女孩儿存在过,不过,每一次,他们都用初春慵懒的阳光一般的微笑把我打败了。好吧,我只当她们从未存在过。或许在这儿的日子久了,她们就真的从没存在过了,黑猫也没。
于是很快的,我也习惯了围上一件棉大衣,蹲在村中央最宽阔大道的青石板上,也摆出一副痴呆的表情,欣赏太阳怎样奇迹般的从某个位置上升上来,再在某个地方消失。夏天来了,我换了衣裳;秋天来了,我换了衣裳;冬天来了,我换了衣裳;春天又来了,我换回了衣裳。一年过去了,它并没有显得更旧一点,而我也依然年轻。我相信,在这里我找到了永恒。
那天,风间夹在两三个中间走进村子,我的眼睛闪闪发光,从横七竖八窝在青石板的人群中站起来,盯着他们。终于,从这个村子外走进人来了,我像他乡遇故知一样兴奋。不自觉的,我走上去,问他们,“你们找谁?”虽然我在这一年了,还一个人都不认识,我只知道,从哪个院子的哪间房里,能偷到吃的东西。
“谁都不找,只是来看看这个地方。”
“可我是来找人的,找我姐姐,还有奶奶。”是的,我就是来找她们的,一点都没有撒谎。
“找到了吗?”风间笑着问我。
我摇摇头,“一年了,还没找到。”
“你可真有耐性啊。”他说完,就和他们一起走了。我尾随在后面,一整天,我告诉自己我原本就是和他们一起的,而不是像他们想的属于这个村子。我像一棵从济阳移植到幽州的草,我想对他们说,把我移到花盆里,带走吧。
我是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狐狸,认定了那个叫风间的男人,让他带我走。我有一整天的时间,实现我的愿望。
风间没实现我原本的愿望,而是,留了下来,住到了我的院子里。他说,他喜欢这个地方。他是喜欢这个地方吗?才怪,他肯定是看上了我。我青春年少,像一株扑簌绽开的花儿朵,他太爱我了,不敢摘走,只好留下来,蹲在旁边,盯着我,给我浇水。
姐姐,你是让我来等他的吗?
青春勃勃的生机啊,是春天骚动的风,是夏天流动的云和雨,是巫山低吟的神女,是肚子里不合时宜的小宝宝——于是,我只能跟他一起回北京城,让它被面无表情的医生轻巧的拿走。他说:“我们不要回去了好吗?一年了,我也该去工作了。”
“一年了,你已经厌烦我了是吗?”我知道,我已经不是那朵花,一年来他也一定变了许多。
“你不是原本就打算跟我走吗?这里是我原本应该待的地方啊。”风间说的真是轻巧,全然不认账了。
“这里原本就是你应该待的地方?我们的小院子就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吗?原来你一直在骗我。”他把我骗了来,或许连送回去的兴趣都没了,“那里才是我们的家,你喜欢这儿吗?你喜欢这些穿着超短裙来医院的女人吗?”
风间握着我的双肩,盯着我,很久没有说话——我的头发一团糟,发型和美杜莎一模一样——“我们回去。”他终于说话了。
颠簸的长途车,靠在他的臂上,我问:“你永远是我的风间吧?”
“会的。”他回答。
我放心的笑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天起,我相信我的风间永远丢在北京城了,跟我回来的,不过是貌似他的另外一个男人;从那天起,我开始夜夜在梦里回到济阳了,回到黄河岸边的小村子,回到挂着爸爸尸体的他们的家,回到摘果子的山坡,回到大吴扯烂我衣裳的雨天。在梦里我哭啊,在梦里我叫啊,在梦里我开始惊恐万状,大声呼喊着把我们俩叫醒。风间紧紧抱着我,抚摩我的头发,不怕啊不怕,一切都好了呀。
一切再不会好了。
风间开始在家写稿,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回一次北京,取稿费,再采购些东西回来,有吃的,有玩的,还有送给我的好看衣裳。我们再不必一年到头的窝在被子里,只在出去弄吃的的时候裹一件大衣了。
他每次离开,我在家里焦躁不安、提心吊胆;他每次离开,我都相信他不会再回来了;他每次离开,我都蹲在村中大道那块青石板上,期待着像第一次遇见他时那样迎接他的到来。当他拎着大包小包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村口,谁能理解我的兴奋啊?我像小鸟一样飞过去,跳进他怀里——担心的事,终究没有来啊。
我擦亮了桌子,把他买给我的各种小点心一盒一盒的摆上去,每次看到,心里就满满的。他总是帮我打开盒子,说你吃啊你吃啊。风间一碰那些可爱的小盒子,我就要大叫,一直不停歇的声嘶力竭的叫,因为我知道,那些小点心,吃下去就没了,或许都吃完,他就该走了,而我,什么都没剩下。等风间离开我的那天,起码还有这些漂亮的吃的和叠在床头的花衣裳一直陪着我。它们是我的了,永远不会失去。
后来我知道,我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让他受苦了。
有天从北京回来,风间带回来一笼子小仓鼠,它们开始还瑟瑟抖着挤成一团,没多久,就争先恐后的到转轮上玩去了。这个家里终于多了些生机,在他写东西的时候,我也有了解闷的东西。我时常会开心的叫起来,“风间快来看啊,有两只亲起来了,它们在接吻呐。”
他回头看我一眼,笑着说,“好玩吧?”然后又埋进电脑里去了。
他是希望这群仓鼠能分散我的注意力,可他哪知道,我一直都在背后盯着他呢。风间,我盲了,什么都看不见,我只能看见你啊。
那段时间,风间夜夜咳,半夜摸索着爬起来找水喝。他握着我的手说:“若斯,天冷了,我们去北京吧。你醒着吧?我还有些钱,我们可以在那儿合租个不错的小屋子。”
“不要,不要离开我们的家,这儿是我们的。”我圆睁着眼,盯着屋顶的稻草。
“只要有你,有我,我们在哪儿,哪就是我们的家。”
“不要,去了城里,你会嫌弃我的。只有在这儿,只有我一个年轻的女人,你只能爱我。”我微笑了。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难道还会分开?”他抚摩着我的手,“回去吧,这里好冷啊。”
“我想奶奶了”,我哭了,“我爸爸死了,我爸爸死了,我妈妈跟别人跑了,她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么?”
“不回去了。明天我去取趟稿费,在家乖乖等我啊?”风间还是在咳。
“若斯每次都很乖的。你要快点回来。”我甜甜的睡着了。
他并没有很快回来,而是迟了一天。我等到黄昏,他还没回来,那时候我相信他不会再回来了,他说过很多次了,他想回城了,他厌烦我了——他就是这个意思!他不会回来了,他再不会回来了。我执拗的在深秋的青石板上等着,山上的风呼呼吹着,不远处的森林里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叫声,我害怕,我伤心,我的男人跑了。
终于,太阳升起来了,往西转啊往西转啊,转到中午,他的身影又出现了,是他吗?是他吗?真的是我的风间啊,我哇的一声哭出来,跌跌撞撞跑过去。他的头发乱了,脸色憔悴,满身酒气,几天不见,胡子也长了一截。
“真的不能跟我回去吗?”他第一句就说这个,没有一点解释和安慰。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你是不是和别人睡了?”我捶着他。
“那就不回去吧,我认命了。”
“你连谎都懒得编了吗?你昨晚干嘛去了?”我真的怒了。
“喝酒。”
“闻出来了,你和谁喝酒去了?”
“几个朋友。”
“有女的吗?”我要歇斯底里了。
他抱住我,“若斯,我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和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睡觉,就这么值得吗?”他为什么不敢正面回答我的话呢?他明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哭着跑回去,一个一个的擦我的点心盒子。这次,他是空着手回来的。
风间躺在床上,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若斯,以后没了我,你会活得好么?”
我再没法擦那些盒子了,嚎啕大哭,他是已经下了决心不要我了吗?
“已经决定了吗?就这么定了吗?”我抓着他的胳膊,看着他。
“若斯,我也没有办法。”他抱住我,哭出来。
“我会恨你的,我会天天恨你的,我会恨死你的,我会一直一直骂你,直到我死。”
“忘掉我吧,你一定要快乐的生活,你想啊,明天的太阳还是会升起来,你还可以找到别的男人,比我更好的”,他的鼻子喷着泡泡,“让我们把最后的生日,快快乐乐的过完,好吗?”
我的肠子都要断了,他就一点都不怜悯吗?
趴在他身上,哭了好久,我抬起头来,摸着他的脸说,“风间,我能有最后一个要求吗?”
我抽泣着说,“我们曾有一个宝宝,被你害死了,还给我好吗?”
“我尽量吧。”他叹了口气,像再也没了力气似的。
“你一定要答应我,没有你的日子,我看着他,还能记得你的模样。”
最后那段日子,他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不再写东西,饭也吃得很少,只躺在床上,盯着窗外,咳嗽,喝冰冷的水。那段时间,我真的像瞎了,全心以为他要走了,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让他留个孩子给我。我一定会好好把他养大,告诉他,我爱的那个男人,不要妈妈了。
风间最后还是没走,他,永远留在了我们的小院子里,是我把他埋在那儿的。我一直不知道他病了,我竟然没想到,那迟来的一天,他是去医院了。
他没走,我走了,孤身一人,去了北京。我想去找他原本的家,他住过的地方,那里,或许还有他的痕迹,他的味道,他穿过的衣服。而我,竟然不知道他在哪儿住过,我只有,一直找,一直找。我的黑猫,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些呢?孩子,你知道妈妈常去那家医院门外看你吗?你和爸爸在天堂还好吗?
兰若斯
2012年3月14日 于 夕照寺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