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嘟嘟

　　
　　嘟嘟蹲在硬梆梆的泥地上，下巴垫着膝盖，用一支小柳条在浮土上画着。他画的很专心，但谁也不知道他在画什么。人们都觉得，拉屎的时候手应该老老实实呆着，而不是像他这样不闲着。可他们看他专心的样子就不好意思说什么了。
　　况且他还只是个小孩子呢？还没到革命的年龄。
　　
　　“我在找一个地方”，飞天蹲下身看着他说，“我想去东方。”他斜着眼看了她，没有说什么，在地上画了一条蚯蚓样的东西。“你能带我去么？”她很想当然的说。
　　“你向前走吧，看到一棵大槐树就向左转，然后一直走就到了。”他用手里的小棍拨弄着那条蚯蚓说。
　　“那要多久呢？”
　　“很久很久吧。”
　　飞天照他说的做了，一直走到天黑，来到一片坟地。她觉得自己被骗了。这里只有阴冷黑色的夜和成排的墓碑。她大声喊着，“我被骗了！”
　　“我没骗你。”她听到有个不以为然的小小声音在脚下，嘟嘟靠着鼓起的坟包歪头看着她说，“这就是东方，只是比较安全的东方。如果你非要感受下东方到底如何的话，随便挖开一个，钻进去好了。”嘟嘟敲敲身下的土，轻蔑的眼神在夜色里闪闪发光。
　　“我送你走吧，不管别人对你交待了什么，不管你对这里了解多少，不管你抱着怎样登天入地的信心，不要企图改变这里，不要靠近这里。”
　　“不！我想你是对我好，但我要完成一个伯伯的嘱托，我要把他写的东西给一个他说的人。”
　　“我看看写了什么”，他要了过去，不由分说就要撕掉。飞天一把夺过来，“你为什么要撕掉？”
　　“还用看么？只要是文字，无论写了什么，都是有害的。我不认识字，我还没到上学的年龄，我也根本没想过认识字。”
　　“我和你不一样！”飞天生气的走了
　　
　　飞天第二天就被捉了起来，四只小蹄子绑在一起的吊在了高台上的高架上，观众们群情热烈，气宇轩昂义愤填膺，好像生气得要爆炸出来。嘟嘟也在下面，带着红色的袖章和脖套，振臂高呼：“打倒打倒！”人们一个个走上来，指点着飞天喊响亮的口号，有时竟激动的哭起来。革命的泪水和拳脚时不时的飞过来，但她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忽然十点的铃声敲响了，上面演讲的飞跑下去，下面黑压压的人群也迅速排起了整齐的队伍，音乐响起，他们开始做体操。
　　
　　飞天有点懵了，她在上面不禁呵呵笑起来，却没有一个人看她。她想起了刑天，他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原来他的家就是这里。她回忆起和刑天在一起的日子，嘴角泛起了笑，她莫名的觉得他是一条很聪明的狗，很独特的狗。
　　十分钟间操结束了，人群又蜂拥而来，嘟嘟第一个冲上来给了她一个嘴巴。下面一片喊好。一个戴着红袖章和红牌子的人走上来，亲切的抚摸着嘟嘟的头，带着无限爱怜的说，小鬼长大了嘛，都可以参加革命啦。
　　
　　历数飞天罪恶的活动又开始了，万恶之源就是那本罪恶的书。飞天一点都不后悔，她不觉得碱场里的伯伯是坏人，她不觉得一本书能坏成那样，她不觉得自己哪里错了。既然没有错，就不后悔。
　　她盯着台下的嘟嘟，都要不认识他了。虽然他一直都不讨自己喜欢，可她还是觉得，现在的他和昨晚的不一样。现在的嘟嘟像上了发条一样的在台前又蹦又跳，和他身边的每个人一模一样。这里就是东方么？这就是东方了。
　　他们在她脖子里挂上了大大的牌子，头上戴了高高的帽子，抬起架子起动了。穿过大街小巷，无论哪里都挤满了围观的如临大敌神情紧张的人，他们以同样的姿势振臂高呼，有着一样的莫名其妙的愤慨和仇恨。对邪恶的仇恨，对她的仇恨。
　　
　　游街的时候飞天很伤心，她想起了她见过的浅绿的草、粉红的花，她家里的小布狗和各式各样毛茸茸的玩具。她很久没有跪在自己的小炕上从后窗向外眺望了，她原本想的很美好，窗外却原来是这样。她开始理解并信任昨晚的嘟嘟了，却不是眼前这个。
　　她盯着他们的眼睛，希望从中看出些什么，可他们的眼神一个比一个更坚定，并且他们似乎都明白她的意图。这让他们呐喊的更起劲，更热烈。
　　
　　最后来到一个广场，红牌子登上另一个高台，身后是巨型的人像。他庄严的环视了四周，用英雄的口吻说，“我们要枪毙这个人民的敌人！”
　　飞天心里翻了一个，她没想到旅行到此结束了，她没想到自己会死。嘟嘟在下面嗷了一嗓子，他玩命的冲上来抱起飞天就跑。她没想到他有这么大的力气。
　　他汪汪叫着，龇出牙齿做出咬人的样子，脚下像生了风似的跑。他把飞天抱紧了，一根根咬开她身上的绳子，拉着她的胳膊一刻不停的跑。
　　
　　人声越来越小，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喊着划一的口号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行进着。嘟嘟对她笑了笑，我昨晚对你说撕掉吧？这下还是撕掉了，而你也差点被撕掉。她看着他，不知这是昨晚的嘟嘟还是刚才的。
　　到了边境，嘟嘟对她说，你走吧。她说我们一起走吧，我带你去看好的地方。他说，你走吧，我们完了，我们已经完了。记住刑天这个名字，你去找他。告诉他这里的人都崇拜他。
　　飞天很不理解，她说你还是跟我走吧，那里的人像着了魔一样，他们都不正常了，你跟我走吧。
　　“打倒打倒！”嘟嘟的眼睛突然变了颜色，变成一幅恶狠狠的神态。他的右臂弯曲着，攥着拳，小臂向上直挺着，机械的一上一下的挥舞，“打倒打倒！打倒打倒！”嘟嘟这样喊着，转过头，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对面的人群也走来了，他们和他面对面的站住，都停止了口号，一动不动的对视着。红牌子站出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这个隐藏在人民内部的敌人！”
　　群众的声音一下又高呼起来，“打倒打倒！打倒打倒！”
　　
　　又是同样场景的重演，飞天跌跌撞撞的逃跑了，从未这样狼狈过。
　　不知道跑了多远，一直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摔倒在地，她听到自己的心咚咚的响，像那革命的鼓声和坚定的为了打倒的铿锵的脚步。她觉得自己不能这样跑掉了，嘟嘟提醒过她，不要去，她不听话，却把嘟嘟陷进去。飞天很难受，感觉自己特别窝囊。她很坚定的爬起来，顺着来时的路跑回去。
　　
　　她悄悄地躲在屋脊后，看到嘟嘟被五花大绑的摔在台上。红牌子气韵轩昂地指手画脚，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下面依然是黑压压的义愤填膺——大家都很激动，卖力的喊着“打倒隐藏在人民内部的敌人嘟嘟！”
　　嘟嘟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了，他随着群众一起喊：“打倒隐藏在人民内部的敌人嘟嘟！”他深刻的感到：隐藏在人民内部的敌人嘟嘟是多么的可恶呵！他比地主老财还要可怕，比那些臭名昭著的敌人更急需铲除！他的眼里渗出了急切的泪，完全忘了自己是谁。
　　
　　群众向罪魁祸首嘟嘟扔起了石块，嘟嘟坚挺的站着，痛快而解恨的站着，每一块砸在他身上的石头带来的痛感都让他感到打击敌人带来的快感。随着雨点一样袭来的石块，嘟嘟高昂地嚎叫着：“打倒万恶敌人嘟嘟！为人民复仇！群众们用力啊！”
　　
　　飞天在屋脊上看傻了，始终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悄悄溜下来，顺着来时的路逃跑了。她还是跑了，一点也不想再做些什么，一点也不记得在碱场的约定，她只想跑，跑的越快越好，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