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之续

 

晚饭的时候师父回来了。

他手里拿了个黑布包袱，入了院子什么话也没说就进内屋了。

我没有多话去跟师傅打招呼，我知道他若有事就会叫我。

我把刚从膳房提回来的饭菜在桌子上摆好，默默地吃了一碗饭。

我知道师父不会在意这些，因为他从未在意过。

 

酉时末，我从膳房为师父提回来一碗热面。

我本来以为师父差不多该出来吃饭了。

可是他没有，一直到我睡觉时候他屋子的门也没打开。

那时候我真想去敲敲门，问师傅饿不饿。

可是师傅的屋子连亮光都没有，我不知道他怎么了。

我只是想，但依旧没有。 

 

第二天我起床时，师傅已经起来了。

他已经把早饭在桌子上放好了，看起来精神不错。

早饭时候，师傅吃了不少，看来他的确是饿了。

师傅没跟我讲他昨日去后山干嘛了，我也没问。

可是，昨天掌门回来了这事情，我觉得应该说说。

虽然很有可能师傅已经知道。

 

师傅，昨天掌门回来了。我说。

嗯。师傅点点头。

昨天，林弥望哥哥来过，他来请师父去前堂迎接掌门。我又说。

这事我也知道。师傅说。小离，吃完饭跟我去拜见掌门吧，昨天不在是有些不礼貌。我和宫临放也好久没见了。

我端着饭碗，应时点点头。

 

其实洛山派不大，人数不足三百。

但是院落却不小，我小的时候经常会迷路。

后来认识了望哥哥，他就领着我走，好像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走丢过。

我一直庆幸，在洛山上，除了师父，我还认识望哥哥。

 

辰时初我们就到了掌门那。

在掌门的客堂里掌门的身边，我看到了那个少年，那个应该是掌门带回来的少年。

他年岁不大，十一二的样子。

可他严峻冷漠的神情却让他看起来不像个孩子。

乌黑的头发，两道细直的剑眉斜飞近鬓。

眼睛很大，狭长而明亮，灵动得充满神韵。

皮肤白皙，相貌清秀，看起来比望哥哥更好看些。

可是我却不愿承认。因为无论多么英俊的男孩子，在我心里都无法与望哥哥相比。

他就像我的亲哥哥，有着我最喜欢的那张脸。

但是这个叫宫澈夜的少年，一定会受到洛山上年轻年幼女孩子的爱慕。

这是我观察完他的第一感想。

 

师傅和掌门寒暄了一阵，可是我看得出他们之前的关系很好，只是时间长了没见有些生疏。

渐渐地他们的话就贴己起来，像两个失散多年的兄弟，又想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

师傅叫我过去拜见掌门，但掌门对我很客气，只是让我鞠了躬。

那时候我才想起来回忆一下，在洛山上长到这么大，我从来没跪过，连师傅也没有。

我知道，师傅一直很宠我。他只收了我这一个徒弟，至少到现在是。

平时授我武功，教我道义。也几乎从未打过我。

他生气时候总是说说我就算了。

他说话不罗嗦，可每一句都很有力度，让人不得不听。

而更多时候，他是在夸我。我觉得他对我的要求并不高。

练功不是很苦，书字不是很难，我都应付得来。

我一直这么觉得，我的师傅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傅。

想着想着有点走神，没听清掌门讲什么，但这好像并没妨碍。

因为掌门好像没有发现，也毫无责怪。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好听到师傅对我说，小离，你先去外面院子里等一会。

我恭敬地回答了，是。便退出门去。

当我回身要关上门时，我看到宫澈夜也向门口走来。

看来他也和我一样，被命出屋等。

 

其实掌门的客堂就在正厅堂之后，两栋屋之间的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依旧开得繁茂。

我又坐在那棵前一日刚刚坐过一上午的桂花树下，抱着膝，等待着。

宫澈夜合上门，转身走进院子一侧的偏房。

我认识，那是掌门的书房。

那个少年竟然可以随意走动。难不成真的是掌门的儿子？

我在桂花树下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怨恨于宫澈夜的无良风度。

他竟然自己进了屋里去，任我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

可当我再一次回过神来，我才发觉他好像不是那么孤傲惹人厌。

他向我走了过来，然后在我身边坐下，就坐在昨天望哥哥坐过的地方。

当他的身影落定，我忽然对身旁的位置有一丝不舍。

就好像失去了什么，感觉很陌生，很不安。

一切都是因为宫澈夜的出现。

这个念头在当时就已埋下了根，只不过很多年后我才发现。

 

我叫宫澈夜。我身边的少年说。

我看看他，他的眼睛像两泓深泉，瑰丽而有吸力。

可我只是看着他眨了眨眼，就依然平淡地说，我叫绯尤离。

我和宫澈夜这样的介绍对话，在我这一生出现了两次。

只不过第二次里，他把“叫”改作了“是”，将平淡的语气，换作了冷漠。

如果在认识宫澈夜的当时我就知道他将带给我的变故，我宁愿不要认识他。

我宁愿不要来见掌门，我宁愿永远不要看到掌门带回来的少年。

我想远远逃走，可我知道，我逃不掉。

 

宫澈夜也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他说过自己的名字就沉默了下去。

而恰好我也是一个习惯沉默的人，我们两个安静地坐在桂花树下，谁也没再说话。

可是我却没觉得气氛尴尬，反而觉得他在这比望哥哥坐在身边更让我平静。

我喜欢平静，但是我不喜欢他在我身边的平静。

这是很久之后我才想到的。

 

师傅没待多久就出来了，他看见我和宫澈夜在院子里坐着，还有点惊讶。

随后走出门来的掌门看见我们，就对宫澈夜说，小夜，我不是让你带小离去偏书房坐会么，怎么就坐院子里了。

宫澈夜站起来还没回话，我就抢先说了，掌门，是我要在这里坐的，我想看看桂花。

这样抢话的事我做得很少，就连师傅在当时都有些惊讶。

还好掌门没有怪罪我多话。我和师傅拜辞了掌门，便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师傅说了一些他和掌门陈年的事，说了他们的旧交。

如我所料，他们是师兄弟。

但如今的掌门竟然是师傅的师弟，这我可不知道。

而一直代管洛山派的二师傅是他们的大师兄，这我更不知道。

师傅讲了很多我以前不知道的，看起来，掌门的归来让他很高兴。

 

走在洛山院落间的林荫路上，仰起头看看微黄的叶尖。

我想起了望哥哥，今天我还没见到他，我好像每天都能见到他。

他令我温暖，从不烦腻。

我总能想到他，可是想着想着，我却又想到了宫澈夜。

我眼前，是他白皙的面庞，乌黑的眼。

我晃晃脑袋，把他的影子摇碎。

 

之后的几个月甚至几年里，我有时会碰见宫澈夜。

我看见他，他看见我，也只是礼貌地打打招呼。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宫澈夜的身边，我总能看见空星芷。

空星芷的父亲空靖染和望哥哥的父亲林彦泽同是洛山派的护法。

只不过左低右高，林伯伯的威望更大一些。

可是空星芷依旧像洛山上的大小姐一样。

她身材细高，面容姣好，长发乌黑覆背。

人也聪明机灵，讨得洛山上长辈们的喜爱。

就连师父也常常夸她。

当我看到宫澈夜身旁空星芷兴奋而羞涩地眨着眼睛说着话时，我想起来初见宫澈夜时我的第一个感想。

那果然没有错。

 

后来碰到和洛山上孩子们一起玩的时候，我还听到女孩子们谈论宫澈夜。

有的羡慕空星芷，有的嫉妒她，而我只在一旁静静地看，与我无关。

我以为这些人这些事能一直与我无关，我只要珍惜我的望哥哥就好。

可是我没想到那么快我就连望哥哥都失去了。

那时候，宫澈夜已经来到洛山上四年了。

那时候，我恰好一如当初来到洛山上的宫澈夜，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