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女人的故事

       贾平凹

 

同辈人全死了

她还活着

坐在那片墓葬地里

她是死的墓碑

 

村子里人都年轻

常常为一颗鸡蛋翻脸：

“谁偷了羞谁的先人！”

他们羞的是她

 

墓地上有几只昏鸦

飞来了又飞去 

她久久地看一群蚂蚁

为着一个死苍厮杀

 

年轻时她曾是一个美人儿

两个男人为了她动了刀子

一个被一个捅死

另一个挨了公家的子弹

 

村里人都在挖布告上的红印

说是可以避邪

她也挖了一个

走到哪里人还是唾她“扫帚星！”

 

谁也不来娶她

夜里却有人摸到她的炕上

一更天的炕下有皮鞋，胶鞋，草鞋

鸡叫三遍了独独剩下一双绣花的

 

队长用鞭子把她赶出村子

高地上从此有了一间小屋

黑夜小窗亮着

象一只滴血的眼睛

 

她渐渐地老了

老得嘴里剩下一颗牙

她种了许多牡丹

悄悄地看着花开了花再谢去

 

同辈人都有了门楼，八仙桌，儿孙

她只有花

花根在地里结成了网

捶布石下也冒了一朵

 

秋天里远山修一条公路

年轻人都到工地去了

雨哗哗地下了三天三夜

天亮时河水淹没了村子

 

同辈人在水里挣扎

头上肩上手上全丢包袱

包袱是他们血汗的储存

储存将他们淹死在水里

 

村子重新修造在高地

后辈人诅咒着那场水灾

她常常想着同辈人

想到他的好处

 

她还活着

活着和死了一样

死了的不再想到活着的人

她却看得清阳间和阴间

 

她讲起村子里的事

活人和死人混在一起，

“昨夜里你爹坐在这里和我拉话…”

死人的儿子听了也毛骨悚然

 

她真的阴差阳错了

神鬼和人物不能分开

总是把梦当成现实来度

弄不清是白日呢还是黑夜

 

后辈人全骂她老胡涂了

没有一个愿意和她说话

门前的花开得灼灼的

她丑陋地坐在那边

 

天天盼望着牡丹开

总奇怪花里有这么多颜色

花开了她又很懊丧

恨花儿释放了牡丹的天香

 

小屋矮矮地象一只蛤蟆

一颗星星木木地照着

她变得孤僻古怪

一大响对着花独说独念

 

村里人忙着去挣钱

钱使人腰杆儿粗了

钱使人眼窝儿浅了

谁也看不到她

 

她开始把花移在路边

花根护住了路堰

她把花栽在山上

夜里风把香送到村里

 

花的好处见得多了

好处也就没有了

谁也说不准花的瓣数、颜色和节令

却清楚每张纸币

 

这一年冬天很冷

石头象烙铁一样烫手

村里人总觉得他们贫乏

贫乏到一种自大

 

她已经病得很久

还要到远远的镇上去买花籽

雪塬上没有一声鸟叫

看上去雪白得发红

 

一包一包花籽揣在怀里

回来的路上走得越发艰难

觉得是梦吧

梦里人走路腿就拉不开

 

后来就倒在雪窝里

眼睛里有两颗寒冷的星星

她用手脚爬着往回走

雪地里犁开了一道沟

 

这个夜里好多人都在喝酒

喝醉了扬着钱骂孩子和婆娘

天亮时有人到村口挑水

路畔上隆起一个雪堆

 

雪堆里僵硬了她的尸体

雪全化了水

水又结了冰

她封在冰里是一具“化石”

 

她终于死了

死得如她活着一样

小屋的椽被人抽去搭了牛棚

四堵墙推倒是一个坟墓

 

第二年的春天

河畔的羊角葱先绿了

塬上出现了奇观：

一道百花带一直开到村口

 

村里人怀疑这是她的阴魂

纷纷说是不祥之物

有人在她的坟上下了桃木楔

动手挖那些花丛

 

一位老中医路过村里

说这花根是丹皮

丹皮是贵重的药材

一斤可以卖许多钱

 

村人动手挖所有的牡丹

果然卖得好价

花被挖得一棵也没有了

村口的大路也坍了一半

 

谁也没有给她过周年

唢呐也懒得吹一吹

丹皮的钱花完了

才突然说：“哦，咱那个先人……”

 

从此这个村成了专业村

专门种花卖丹皮

山坡上有了一片一片花地

地畔上栽了高高的界石

 

花长的很慢

慢得叫人眼里都出了血

有人开始向她祈祷

挖了坟上的土撒在花根

后来就有了传说：

她坟上的土可以使牡丹繁衍

于是人人都去坟上抓土

坟堆便被抓平了

 

过去了一年

又过去了一年

她死了好象又还活着

她真的属于阴间和阳间

 

她的坟年年被堆起来

堆起来了年年再被抓平

发财的是村里的每一个人

每一个人是她的墓碑

 

    贾平凹，原名贾平娃。陕西丹凤人。1975年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任陕西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长安》文学月刊编辑。他的小说与散文为许多人熟悉，著有小说集《小月前本》、《兵娃》、《姐妹本纪》、《山地笔记》、《野火集》、《商州散记》、《腊月·正月》、《天狗》、《晚唱》、《贾平凹获奖中篇小说集》、《贾平凹自选集》，长篇小说《商州》、《州河》、《浮躁》、《废都》、《白夜》，自传体长篇《我是农民》等。散文集《月迹》、《心迹》、《爱的踪迹》、《贾平凹散文自选集》、诗集《空白》以及《平凹文论集》等。可他的诗歌却并不为人熟知，这篇叙事诗从某种意义上讲，更能代表他在文学创作上的成就。在这个诗歌创作渐少的时代，在这个诗歌被韩某之流诬蔑的时代，这美的诗篇就好像诗苑中的奇葩，光彩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