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

        在距离钓鱼城西四十里的地方，有一个渭沱镇，属于合洲治下。渭沱镇依山傍水，一条叫作涪江的河流沿着镇边流过，在这里拐了个大弯，冲积出一个巨大的深潭，然后经过一处湍急险峻的河滩望东而去，在钓鱼城下与北面来的渠江合流，汇入嘉陵江，途经北碚，直放重庆府，在重庆朝天门处汇入长江。

        渭沱镇虽然距离钓鱼城仅四十里，但是这里地处偏僻，人口不多，也称不上富裕，所以虽然蒙古兵围钓鱼城，但是这里的老百姓却也没有仓皇逃窜。当很多文人赞叹生命伟大的时候，其实有很多老百姓是宁愿抛弃生命也不能丢弃家园和土地的，也许在他们眼里，祖先的荣誉和子孙的福利，是一件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事情吧。

        也是托了不富裕的福，至少蒙古人现在并没有打这个小镇的主意。

        清贫未尝不是一种福气。一个人要是一无是处，也就没有人来利用你、欺骗你、威胁你，逼你干你不想干的事情。

        住在镇上的吴老汉此刻正是这样一种心情，他就着咸菜喝光了一碗稀饭，满面红光地结束了自己的早餐，正寻思是该睡个回笼觉还是找双袜子来补一补。现在正是盛夏，麦子已经收拾完毕，大家都很清闲。而且，如果你不是这里的人，你无法想象这里的夏天有多热，太阳永远比人起得早而且睡得晚，短暂的黑夜根本无法给大地带来任何凉爽的感觉，即便是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雷雨，一到早上依然是艳阳高照，反而更加潮湿闷热。

        所以，吃完早饭继续睡觉或者补袜子都是个好选择。

        如果不是院子外面嘈杂的喧闹声把他的思绪打断，吴老汉现在应该选择的是补袜子，因为他是个勤劳的人，而且他仅有的三双袜子都是破的，也该补补了。

        “格老子的，清早八声的，闹啥子？”吴老汉没好气地朝外面吼了一嗓子。

        话音刚落，哗啦啦冲进来一群彪悍的蒙古兵，黑压压的少说也有四五十个，吴老汉立刻后悔自己声音为什么那么大，只喊了一声便搞出这么大动静。

        为首的蒙古兵穿着军官服饰，四十来岁，却是汉人摸样，在他旁边跟了一个满脸堆笑的少年，这少年吴老汉却是认得的，正是这镇上的人，名叫关心。

        说到关心这个人，除了五官端正些，皮肤白皙些，和这镇上的少年倒也没有其他什么不同。但是他却有一个奇特的禀性，那就是爱笑，吴老汉在这镇上住了快二十年，是看着他长大的，据说关心出生的时候，不是大声哭闹，而是嘿嘿地笑，当场把接生婆吓得羊癫疯发作晕倒在地。十岁那年关心的父母突然离奇失踪，关心也不着急，每天依然乐颠颠地和镇上的小孩上学玩泥巴，幸好这个镇上民风淳朴，关心虽然没了父母，但是左邻右舍的大叔大婶们也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倒也没受什么苦地长大成人了，依然是成天乐呵呵地，见谁都笑，搞得不少不明就里的怀春少女会错了意，据说镇上喜欢关心的女生还着实不少。有人开玩笑说：如果某人和喜欢的女孩子上床，发现人家不是处女，至少心里会骂一句‘他妈的，被谁捷足先登了！？’，换成关心则会乐呵呵地想‘嘿嘿，我给前面那家伙戴了绿帽子！’。渭沱镇的少年流行给朋友取绰号，关心的绰号是“不会发愁的关心”，后来干脆简约了，叫“不愁关心”。

        关心带了一群蒙古兵进了吴老汉的院子，笑嘻嘻地拿手朝吴老汉一指，说：“就是他。”

        吴老汉还是第一次听到关心讲官话，南方人讲官话本来就发音不准，何况关心从小说的就是本地土话，也从来没人听过他讲官话，今天竟突然字正腔圆地讲起官话来，似乎他从小到大，讲的就是官话一般自然，如果不是脸上依然笑得那么灿烂，吴老汉要怀疑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关心了。

        那汉人模样的蒙古军官看了吴老汉一眼，说：“拿上药箱，跟我走。”

        吴老汉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睡觉，怎么这个梦这么奇怪，关心不像关心，还有讲官话的蒙古兵，对自己说莫名其妙的话。他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的脸，疼，不像是做梦。

        吴老汉嚅嚅地说：“军爷，我是个种地的得嘛，哪来撒子药箱哟。”

        那军官看了关心一眼，关心还是笑，又说了句：“他就是我们镇上的大夫，去年我背上长了一个恶疮，就是他一贴药给治好的，很高明的大夫。”

        吴老汉几乎要晕了，他这辈子从来只知道和土地打交道，不知道几时变成镇上的大夫了，修地球他在行，修人可不行。这该死的关心，平时看着挺不错一小伙子，今天不知道吃错了啥药，又会说官话又会说胡话了。

        蒙古军官恶狠狠地瞪着吴老汉：“老鬼，差点被你骗过了，不想跟我们走是吧，那就杀了，反正今天除了医生，这个镇上的人全都要死！”

        吴老汉这才搞明白，原来这些蒙古人是来找医生的，但是自己明明是个种地的，根本就不是医生啊，关心为什么要带这些蒙古人上这里来呢，自己平时也没有得罪他啊。

        见吴老汉还是没有动静，那蒙古军官打个手势，立刻就有两个蒙古兵刷地一声拔出亮晃晃的钢刀，踏步上前，就要往吴老汉头上砍落。

        看这架势，不像是开玩笑了，吴老汉叹了口气，问道：“是不是除了医生，其他人都要杀？”竟然也是标准的官话。今天这渭沱镇怎么了，不但关心像变了一个人，连种了二十年庄稼的吴老汉，也会讲一口标准的官话。

        那边关心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浓了。

        蒙古军官道：“不错，医生带走，镇上其他人统统杀光。”

        吴老汉神色倒平静了，说：“我跟你们走，我进去拿药箱。”说完转身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