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厉慧良先生
(2024-03-21 17: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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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厉慧良先生
奚中路
我最初与厉慧良先生见面是在1982年,当时厉先生带团到石家庄演出。由于我父亲跟先生学过《钟馗嫁妹》,还帮先生写过剧本《甲午海战》,“文革”前就有很多的接触,所以厉先生到石家庄演出,父亲必然要去探望,这样父亲就带我一起去了。当时我们在宿舍看见了厉先生,因为当时先生刚出狱不久,就带着团队到石家庄演出,彼此都是劫后余生,所以父亲和先生见面,都非常地激动。厉先生当时说:“向老万学习!”怹指的是向李万春先生学习。先生还说到“文革”期间在监狱里的生活,先生说:“也有一定好处!”怹指的是在某种程度上也把自己保护起来了,不用每天在运动中接受批斗、游行,生活上也正规、规律很多。当父亲把我介绍给先生时,让我管先生叫“爷爷”,我就跟先生叫“爷爷”。当时先生也未置可否,但等后来大家都走了,就剩先生跟我,先生对我说“你叫我爷爷,从别处去论。我叫你爷爷!”当时搞得我特别难为情,心说先生怎么这样?先生说:“戏班就是各论各的,没法论。”随后先生问我:“你跟谁学戏?”我说:“我跟俞大路、李可学过戏。”先生问:“你跟俞大路、李可怎么论?”我说:论师生。先生随即说“当着面叫老师,背后就叫人家大名!”当时我特别脸红,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在此之后,我再提老师姓名时,一定加上“老师”或者“先生”。说来我的这种不正确、不懂事的语言表达,还是厉先生提出来以后给我改正的。
先生当时还问我学过什么戏,我说学过《武文华》《探庄》《长坂坡》《八大锤》……先生说:“你走走,我看看。”于是我拿了双枪,就在招待所院子里就把《八大锤》整个给走了一遍,先生当时就跟我说了几点应该注意的要领。之后,就看先生在石家庄的演出。先生在石家庄先后演出了《挑华车》《长坂坡》《艳阳楼》,特别是《艳阳楼》,是父亲带着我去看的戏,看完戏后,父亲对我说:赶紧跟他学这出《艳阳楼》。后来我就拿着父亲写的一封信,就去了天津。
到了天津当天,先生有戏,所以我拿着父亲的信,就去了剧场后台。先生认出我了,还夸我:“你看,这小模样,多好!”虽然先生看了父亲的信,但一开始,先生并不怎么同意我学《艳阳楼》,先生当时就说:“你学什么《艳阳楼》啊?你应该学《长坂坡》《挑华车》呀!”怹觉得我学这个戏还是早了点。但是这是我父亲执意让学的,所以先生也没辙,就说“你父亲非让你学,那就学!那坐场,你父亲跟你说,我不管,从马趟子、上马开始。”先生随即请苏德贵先生先把《艳阳楼》的开打、马趟子这些都给我说了。在这之前,我跟黄元庆先生学过搓刀这些把子,有一定基础,就重新学了一遍。等这些都学完了,先生说:“你明天早上七点钟,到中国大剧院五楼排练室,咱们开始说戏。”
当时我住在天津我大哥家里,我那天早早起来,骑着一个自行车,就赶往中国大戏院。半途当中吃早点,我还记得吃的是元宵,由于元宵很烫,早餐时间就长了一点。结果误了,大概晚了有一刻钟的样子,先生很不高兴。当时就批评我:你看看,我给你说戏,你应当早早的就来,在那压着腿,等着我,你看这都几点了,为什么让你早点来?这八点半以后就上班了,人就多了,说戏就不方便了,你知道谁给你说戏吗?厉慧良!全中国有几个厉慧良?……我当时也很自责。后来先生说:赶紧来吧!我就从头到尾给怹走了一遍,该说的地方都给说了,那个髯口怎么让?腰里怎么躺那个劲儿,怎么腆左胸,怎么让脸,劲头都说了。关键的看着不舒服的地方,要紧的地方,先生都是毫无保留地给我说了。都说完以后,先生说:你喊嗓子,我听听!我就卯足了劲喊了一个“啊嗨”,先生就接着就念才才才才才七台才,先生说:你看哪吒出来了!当时边上的人都笑了。先生说:“这个勾脸戏,从声音形象上说,得宽厚一些。”所以,从喊嗓子当中也让我学习到了声音形象这个概念。高登就应该宽厚一些,不能单纯的薄、单、高。先生也要求我:“唱这个戏,你的身上要有花脸的成分,光是武生的劲儿不行!”
在这之后的很多年里,我同先生不断有见面的机会,只要见面,聊得就是离不开戏,离不开做人。有一次,在剧场里看排戏,我坐在那,大概是一只脚可能为了压腿,就放在前排的靠椅上,结果被先生看到了,就叫我过去,怹就说:你看哪个武行那么坐着,大家不会说什么,就是一般的群众演员那么坐着,也不会说什么,但是你就不行!你这么坐着,人家一看就会说你看看,他是长份儿了,都没个坐相了,所以批评我了,生活当中的这些点点滴滴,对我的成长都有很大的帮助。
1985年,石家庄京剧团解散,我辗转到了上海。正赶上,先生在上海昆剧团帮着排戏,排戏之余,先生就问我:“你打算来上海了?”我说是。先生说:“考试准备唱什么戏?”我说《挑华车》。“你走走,我看看”——先生就是这样,既不客套,又很实在。于是,我从头到尾给先生走了一遍《挑华车》,先生就告诉我大枪应该怎么拿?另外还讲了这个戏的结构,特别说《挑华车》这个戏是高潮就是“大枪下场”,完了就应当急转直下,你“挑车”这一场太拖了,高潮已经过去了,应该赶快收坑。先生从戏结构上的分析,对我在艺术上见解的提高都起到了很大的帮助。后来我在上海京剧院考核演出《挑华车》,先生也去看了。我说您一看我就紧张。怹说:“作为一个演员,应当多看戏。一个演员最好的修养就是多看戏,别人好的地方要学,不好的地方要提醒自己。”先生这些教导,一直让我铭记在心。
80年代末,戏曲演出市场一度很低迷,戏曲演出和院团活动都非常少,很多人因此在这个时期选择改行或是出国,不干这一行了。就在这时,一家报社的记者采访我,他问我:面对这种状况,你有什么想法?我当时讲的大致意思是:我本身很爱戏,也从小学戏练功,到现在对戏的感情很深,有十分的不舍。但大的形势就是这样,对我也有影响。将来如果能干,就继续干;不能干了,那也许就找一个别的工作,只能如此了……后来这位记者朋友把采访我的报道就发表在报纸上了。不知当时先生是从什么渠道看到的报纸,后来怹专门给我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先生写道:“同志,干我们这一行,是一生的事儿,不是你今天想干就干,明天想不干,就不干了,不是这么回事儿。这是一生的磨练,一生的追求。”应该说,这是先生对我在迷茫、彷徨时所给予的激励。
90年代初,先生到上海演出。我有幸同先生合演《挑华车》,我演“大战”一场。后来先生回到天津还给我写了一封信。怹在信中说:几年不见,你很有进步,应当继续坚持。唱戏这个事,是一生的追求。年轻的时候,都是死练、傻练,最后到巧练。什么叫巧练?比如说,你这下不行,你就光练这一下,等这一下行了,整体不就都行了吗?先生在信中讲的还是练功的道理。
后来我到天津到先生家去,先生见了我的面就说:“你得多唱!”我说:先生,现在这种状况上哪去唱呀?怹说:“自己唱呀!”见我不解,先生问:“你们团几点上班?”我说:差不多九点。先生说:“那七点跑步去,扎上靠自己练两出。这个时间长了,它就会出一种感觉,那种感觉还不是教出来的!”后来我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就是常年的磨练。比方说,身段口诀里的脚步“脚要抓地起,远抬近落放一点”,要走出味道来,那么这个厚底怎么出味道?那就是通过常年的磨练,你圆场、脚步、拉戏、唱戏等等,慢慢这个厚底的味儿就出来了,这其中也包括两个膀子,你的身法等等……这就不简单了,这种感觉就不是能教得出来的,要靠自己在坚持不断地实践磨炼中去体会、总结和感悟。
后来我就按照先生讲的,每天不管是上午还是下午,院里排练场只要是没人,我就自己扎上靠,拉两出戏。直到现在,我还是坚持着这种练功的习惯。我觉得坚持练功拉戏的好处是可以随时掌握自己的身体与气力,如果你这口气顶得下来,随时拿出《挑华车》《长坂坡》《艳阳楼》上台都可以唱,体力、气息就不用担心。这也恰恰应了戏曲界的一句老话,叫“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就是这个道理。
还有一次在石家庄一块演出,《长坂坡》先生前半段,我从“大战”开始接,排戏的当中,先生还在同我讲这个戏的书文戏理。怹说:《长坂坡》是一出喜剧——赵云、曹操双方打得这么热闹,到最后阿斗却睡着了!我在接“大战”当中有耍下场,先生认为我亮相的角度有点问题,怹说:你眼睛太斜了,看正一点,这样在台下看着就舒服了。
先生在演戏当中其实也融入有很多自己的理解与思考,先生在《长坂坡》就通过自己的思考,改进了一处不太合理的处理。在老的《长坂坡》里,甘夫人投井后,赵云将阿斗藏在怀中,冲着后边起【叫头】“呔!不怕死的,只管前来!”赵云还那叫阵呢。先生的理解是,甘夫人已经跳井了,阿斗已经藏在怀里,井也被赵云掩埋了,赵云这时的任务都算完成了,赵云接下来就是赶紧走,离开险地,毕竟他还怀揣着阿斗,保护阿斗脱身才是赵云的任务,这时赵云再叫阵就显得不合理了。先生就把这点给改了,是曹八将在后边喊“哪里走”,赵云不再叫阵念“不怕死的只管前来”,不再向曹营将士挑衅,而是想办法尽快离开是非之地,这一点改得非常高明。《艳阳楼》,原来都是高登见秦仁拿着七星刀,接上下的翻身冲里跺泥。先生就说:你看!冲里跺泥,你要是没站住,台底下全看见了,而且你冲里抬腿,抬得再高,台下也看不见啊?所以先生就改为冲台口翻身甩髯口,环手亮相,双脚站着。这就既保证了技巧的稳定,看着也更精彩了。
在跟先生聊天当中,先生也跟我讲过他在监狱将近十五年的经历,开始入了监狱后,怹就在一个流水线上穿门栓,这个活倒不累,坐着就能操作。后来先生想,我是演员,是唱武生的,老坐着哪行啊?先生就主动要求干体力活,结果管事的说:你还挺要求进步的,那你就去干体力活吧!于是,先生就去参加劳动,扛麻袋、搬土、铲煤……这些活都干。干是干,但先生把体力活给戏曲化了。比方说,铲煤的时候,怹就前腿弓后腿绷,这么一使劲,就练上腿上的劲了。扛麻袋的时候,怹就一路圆场跑过去,完了把麻袋一扔,再一抬腿,结果狱友们都说:这个厉慧良,你怎么跟唱戏似的?先生还遮掩地说:嗨!我这是职业习惯,改不了了。实际怹就是在练功。
洗澡的时候,大家都在大池子里泡着的时候,先生就在边上淋浴。等大家都上来去冲淋浴的时候,怹这才下池子,只露了一个脑袋,可是腿在水里边就开始撕腿、下叉了,自己也练了功,别人也没发现。先生还说自己晚上睡觉前,有意识多喝水,就是为了起夜。起夜干嘛呢?解手以后,夜里大家都在睡觉,先生就自己压压腿,踢踢腿,拉拉山膀,打打飞脚,练完功以后再回去接着睡觉。这种情况,一晚得起个几回,为的就是练功。
开会的时候,先生准是第二个发言。怹在的发言里先把前面人的发言稍微做个总结,再把自己的意思加进去。发完言,就拿个小本子,眼睛看着接下来发言的人,实际已经走神了——拿着笔在本子上画,怹在背《夜奔》,画个圈,这地方这么出来,奔“九龙口”完了,奔前台柱子,再拉回来,起【四击头】,完了,就是这么一个过程。有时候背《挑华车》,先生背戏到什么程度?有次先生问我:“你知道《挑华车》里有多少个【四击头】吗?”我说不知道,没算过。先生就说说出来有多少个【四击头】。晚上,他就靠着墙睡,把这腿就搁在墙上,腿麻了就换一个方向,把另一条腿再搁在墙上,对于自己从来不放松,所以先生即便是在没有人身自由,那么艰苦的条件下,还是那么执着,仍然是在想尽一切办法,练功、研究戏、背戏、琢磨戏,先生对待事业的这种精神真是值得后人很好地学习。我在今天也经常把厉先生的这些故事讲给学生们听,希望他们能够向前辈学习,对于艺术这种执着,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不管是在什么艰苦的条件下,还能坚定自己的信念,这个确实太了不起了。
同先生最后一次见面,是在1995年中央电视台戏曲晚会的录制现场上,那次先生录制的是自己和王玺龙合演的《白猿教刀》,我当时演的是《小商河》的一个片段,因此,我同先生在录制现场的后台见了面,还合了影。回到宾馆,先生跟我说了一番话:你要想成为一个好武生,奚派戏还是不要唱了!对我来说,这是一件让人心疼的事。当时我也不理解,但是我也听从先生的话,基本就不太唱了。后来我通过观摩发现,前边文,后边武,一下子给我的感觉就特别不舒服,反差太大,跳跃性太大了。虽然1995年当时我是不理解,但是后来通过看戏,我理解了先生说的这个意思了。在宾馆里,先生还给走了《挑华车》的身段,怹说:你看我这个“只听得战鼓咚咚”的劲儿在哪儿?它是在腰里?我们知道身段口诀里有“主宰于腰”,腰是主宰,身段有腰里的劲儿,它才肉头,才圆润。道理虽然都懂,但难得的是先生的现场示范,让我有了更加直观的感受,这都是先生几十年来积累下的宝贵的艺术经验,我从心底非常感激先生。
2023年值先生百年诞辰之际,借此机会记录下我同先生相识、请益这十年间先生对我的教育与鞭策,对先生是一种怀念,一种纪念,一种感恩,更是学习前人、激励后人的一种方式。我也应当把先生的这些艺术上的精神、思想传承下去,让后来者在艺术上有更大的发展。(刘新阳记录整理)
2023年4月5日清明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