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的短篇小说,我几乎篇篇都喜欢。
多年来,购买了不少,却没剩下几本,原因是自己弄丢了,或者别人借了不还。后一种情况责任也在我,谁叫我爱跟他们瞎吹苏童小说好呢?
而容易弄丢的原因,是外出时习惯凭直觉随手拿上一本书带上,这随手一拿的,往往是苏童的书。它们被落在火车卧铺上、外地宾馆里的概率就相对高了很多。
以前看苏童小说有个习惯,随意翻到哪篇,都可以津津有味地看下去。现在变了,情绪低迷的时候,我会选一选,刻意避开他的某些小说。
这些要避开的小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标题都看似温暖美好,比如《像天使一样美丽》、《表姐来到马桥镇》、《私宴》、《向日葵》......等等,内容却是一些特别悲伤或残忍的故事。苏童擅于用波澜不惊、娓娓道来的口吻,讲述让人惊心动魄的故事,看时甚至会让我产生一些紧张或难过的生理反应。
说起来,苏童的小说,很少不是悲伤和残忍的故事,只是我摸到了规律,上面那类题目的内容,往往更严重些。
有时候苏童让我想起雷蒙德.卡佛,他们都用冷峻的笔触描写日常生活,如刀锋割肉一样锐利。就我看来,苏童并不比卡佛差,或许还更好。
苏童的作品极有特色,在当代作家中独树一帜。他对现实生活的观察,敏感而细致,洞若观火,丝丝入扣,文字又未受污染,极为自然美好,貌似浅显,却直抵人性深处。在普遍的夸张、虚饰、滥情、浮躁、低幼作品中,很少有作品为我们的时代留下客观真实生动的记录,苏童为我们部分弥补了这个漏洞,这是他作品的又一个意义所在。
今天天气不错,又是五一小长假的头一天,安静而闲适,情绪并不低迷,我可以讲讲苏童的《像天使一样美丽》了。
看标题就知道,这是讲女孩子的故事。这类故事对我,有特别的意义,因为我家就两弟兄,小时候又生活在一个比较怪异的年代,那时候男女生之间是不讲话的。所以女孩子的生活,她们的交往、友谊、恩怨,我很陌生。当时经历的与女孩子有关的东西,我懵懵懂懂,后来慢慢明白了一些,有些就忘记了。而《像天使一样美丽》,引起了我的一些回忆,这些东西要是苏童不提起,我就真的永远忘记了,或者在记忆中变形了。
苏童比我大几岁,出生在苏州,他写的故事也大都发生在苏州。奇怪的是,那些故事,与我在贵州经历和感受的却很像,能引起我很强的共鸣,这是苏童厉害的地方。凡是好的作家,大都有这个本事。
这是个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故事,发生在江南某城的一个叫香椿树街的地方。熟悉苏童的人都知道,他的很多小说都是以这条街为背景,可以称为香椿树街系列。我认为,香椿树街系列的价值和意义,仍未得到充分的肯定,以后可能会被评价得更高。就像福克纳的约克那帕塔法县的杰佛生镇。它们的重要价值在于,通过一个小地方的一系列故事,从日常生活的点滴,为我们保留了一个时代的样本。
回到《像天使一样美丽》。香椿树街有个化工厂,有个桑园,两地应该是位于这条街的两端,相距比较远,化工厂附近住着小媛,长得又细又高,眉目温婉清秀。桑园附近住着珠珠,矮一点胖一点,但有一双美丽的黑葡萄般的眼睛。她们都穿男式军装,背帆布书包。这里要说明一下,可能好多年轻人会奇怪女孩会有这身穿着,其实这在当时是很普遍很时髦的穿着,男生还喜欢戴军帽,里面用报纸撑着,好显得挺括。值得一提的是,小媛的军装是刻意洗旧了的,我一看到苏童这样写,脑海里马上就浮现出一个洁净、讲究、美丽的女孩形象。这些细节很有力量,就像对上了暗号,苏童一提,我们这样的人就都懂。
苏童一开始就介绍了一个重要的背景性的风俗:那个时候的女孩与男孩一样,从小到大都有一种自然的群体观念,她们往往是三个一帮五个一伙的,帮派之间彼此不相往来,在街上相遇时女孩们各自对着同伴耳朵叽叽咕咕,有时候干脆朝对方吐一口唾沫。苏童把这称为香椿树街莫名其妙的风俗之一。熟悉那个年代的人都明白,这不只是香椿树街的风俗。
小媛和珠珠是好朋友,还是初中同学,每天早上珠珠都要穿过长长的香椿树街,到小媛家,然后一起走在上学或放学路上。记住,这条街上有个石桥,这个石桥后来还会提到,是个重要场景。
她们经过街上唯一的药铺时,会加快脚步,因为一个姓吕的疯子每天站在药铺门前朝街上张望,看到她们,就会对她们说话,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你们像天使一样美丽。"看到这里,我就有了一种怪异的感觉。在我印象中,小时候经常看到疯子,他们衣衫褴褛,表情和行为都很古怪,让人恐惧又怜悯。现在很少看“疯子”了,不知道是减少了还是他们有了更好的安置地方。我到更愿意相信,是患这种病的人少了,毕竟我们的整个社会,已经比那时候正常多了。
两个女孩,在南方的一个小城生活着,不说是无忧无虑,也算得上正常平静。后来发生的一件小事,不但使她们的友谊彻底终止,还让她们反目成仇。那天放学时,下雨了,男孩子无所谓,头上顶起书包就朝雨冲去,女孩子则焦虑地站在走廊上议论纷纷,一边等家里人送来雨具。当时两女孩仍然紧挨在一起,珠珠大声而快活地指责历史老师在课堂上扣鼻屎,小媛却心里着急,担心着家里晾在外面的衣裳和被子会被雨淋透。她对珠珠说:“真急死人了,我妈上中班,晾外面的毛衣和被子都要湿透了。”这时候,一个叫苗青的女孩出现了。苗青是另一个阵营的人。这两个女孩平时是不跟苗青说话的。苗青带了雨伞,主动主动邀请小媛一起走,而小媛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这就造成了小媛与珠珠的绝交。在现实生活中,对女孩子之间的矛盾,我向来就是又懵又怕的,因为缺乏了解机会,又惧怕观察。可苏童这个浓眉大眼,胡子拉碴的人,却能写出这样的过程来,我觉得这是不简单的:
“苗青撑着一顶细花布雨伞从她们(小媛和珠珠)面前走过,她们没有说话,她们从来不和苗青说话,但苗青在雨里袅袅走了几步,突然回头望着小媛和珠珠。苗青的目光有点高傲有点诡秘地停留在小媛脸上。小媛你来吧,苗青说,我们一起走好了。小媛楞了一下,她看看珠珠。珠珠毫不掩饰她的鄙夷,珠珠朝走廊吐了口唾沫。你先走吧,我再等一会。小媛低声嘀咕了一句。苗青转动了一下手中的伞柄,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她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小媛又看看珠珠,珠珠尖声骂起来,你嘴里放干净点,谁是狗!你才是狗呢,见人就乱摇尾巴。珠珠握着小媛的手,她感到那双手正在慢慢滑脱,她看到小媛的脸上有一种窘迫不安的神情,这使珠珠感到惊讶。我要走,小媛朝苗青的背影张望着说,我得回家收衣服了。紧接着小媛冲出了走廊,珠珠听到小媛的叫声在雨地里刺耳地想起,苗青,等等我一起走。
留下珠珠一人木然地站在走廊上,珠珠看到她们合撑一把伞在雨里渐渐消失,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珠珠少女时代的感情受到一次最沉重的打击,后来她抹干脸上的泪水,捡起书包抽打着走廊上的水泥柱,珠珠的嘴里一迭声地重复着:叛徒,叛徒,叛徒。”
第二天,小媛在红旗中学见到正在踢毽子的珠珠,珠珠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瞄了小媛一眼。叛徒,珠珠说。小媛的脸立即变得苍白如雪,她迟疑了几秒钟,最后低着头绕过珠珠身边,小媛的手伸进书包里摸索着,最后摸到一条鲜艳的粉红色缎带,那是前几天珠珠送给她做蝴蝶结的。小媛从书包里抽出那条粉红色缎带,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朝教室走去。
从此,小媛和珠珠两个人的群体就分裂了。珠珠已经是李茜她们一帮人了,而小媛在保持了一段时间的独来独往后,也就投往了苗青为首的漂亮女孩阵营。有一天,小媛和珠珠相遇,还发生了珠珠吐口水和小媛用烂梨砸珠珠的事件。这两个可怜的女孩,以前爱有多深,现在恨就有多深。这次偶遇的冲突瞬间,两个女孩都很难忘,苏童说:她们在对方脸上互相发现了惊愕而痛苦的表情。惊愕和痛苦,很精当。痛苦不用说,惊愕应该既包含了对发生的事情的意外,也包含了突然发现了对方陌生的一面,作为朋友,她们曾经那么熟悉,作为仇敌,她们相互发现了陌生。青少年时代有过反目为仇经历的人,大都能体会这种痛苦和突然的陌生。
药铺门口,吕疯子还在,见到女孩子经过,他还是会说:你们像天使一样美丽。只不过,与小媛结伴而行的是苗青而不是珠珠了,珠珠也和别的人结伴了。吕疯子的话,仿佛有了种另外的意味。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对小媛影响巨大的事。小媛投靠苗青为首的漂亮女孩阵营后,苗青她们喜欢照相,小媛也自然地爱上了照相。起初她们就在香椿树街唯一的工农照相馆照,后来苗青觉得工农照相馆的设备简陋,技术也差,建议去市中心的凯歌照相馆照。四个女孩结伴来到凯歌照相馆,她们带上了色彩缤纷的四季服装,有式样新颖的毛衣和花裙子,有冬天穿的貂皮大衣,甚至有一套用以表演的维吾尔族服装。看到苏童描写的女孩子们热闹的照相场面,我不禁会心一笑,女孩子们喜欢照相喜欢臭美,什么时候也不会变。我注意到了两点,首先,小媛坚持不化妆,连口红都死活不抹,她就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照了一张,穿着那套维吾尔族服装照了一张,这种任性的女孩往往更有独特的素净之美。其次,凯歌像馆的摄影师还是有些水平的。镜头前局促不安的小媛,被苗青模仿数学老师口音的笑话逗笑了,摄影师抓住了这个自然的微笑。大约半个月后,小媛的着色放大相片在凯歌照相馆的橱窗陈列出来。这个消息是苗青告诉小媛的,看到小媛不相信,苗青脸上露出莫名的愠色,说:“你别假惺惺了,嘴上说不知道,暗地里谁知到你搞什么鬼?”
小媛偷偷去凯歌照相馆去了,一个文静漂亮的女孩子看到自己相片被放在照相馆橱窗,是什么心情,我们看看苏童的描写:
“小媛独自逗留在照相馆的橱窗前,久久注视着那个照片上的女孩,女孩头戴丝织小花帽,身穿维吾尔族少女的七色裙装,眼神明净略含忧郁,微笑羞涩而稍纵即逝。那是我自己。小媛的眼睛渐渐噙满了喜悦的泪水,小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美丽纯洁的。当有人走近橱窗并对着里面的照片指指点点时,她飞快地逃离到街道的另一侧,她害怕别人认出她来。”奇怪的是,小媛想起了药铺门口的吕疯子,想起他一再重复的话:你们像天使一样美丽。我结合苏童此时的风景描写,“空气中弥漫着紫槐花浓郁的芬芳。”“紫槐树在小媛的身旁轻轻摇曳,风吹落了一串淡紫色的花朵。”作为熟悉苏童作品的人,我开始有了不祥的预感。
小媛的厄运开始了。有人跟在小媛身后喊:何小媛,新疆人;何小媛,新疆人。有人对着相片说她是个搔首弄姿的小妖精。在苏童反复作为小说背景地的香椿树街,小媛的相片被作为新闻广为传播,人们对这个化工厂隔壁的女孩侧目而视。
我想起我两个中学同学的姐姐,她们都被说是生活作风不好,甚至我的一些性格稳重、品格朴实的同学,也会不怀好意地叫她们的难听的外号,传播她们匪夷所思的故事。我发现她们有个共同特点,就是漂亮和打扮时髦。多年后,我有机会接触了其中一个,和当时的传闻给我留下的印象完全不同。我明白,那个年代,有很多不好的东西,大家生活单调而艰难,人性恶的东西就容易凸显出来。当然,不能说现在就没有了,但确实是要好一些了,起码从漂亮女孩子的生存状态上来看,是改善了。
开始有人造谣,说小媛有狐臭,并且用各种过分的举动表示对她的厌恶。小媛认为是珠珠造的谣,而传谣的人太多,甚至包括苗青她们那伙人。小媛进行无效的争辩和反击后,接近于精神崩溃。苏童对这个过程的描写,细致而冷峻,我看得压抑、心痛,又有莫名的愤慨。这里就不引用了。
作为报复,小媛身材高大的哥哥和他的一个朋友,在珠珠经过那座石桥时,对她进行了威胁和殴打,被打得满口是血,牙也被打落了。先讲讲这座石桥,这是小媛和珠珠都熟悉的地方,留下了她们太多回忆。我设想,她们要是远离了香椿树街,她们恐怕很难用美好的心境去想念这座故乡的桥吧。我曾经自以为是地带父母到他们生活过的川黔铁路的某地,自以为是地以为他们会有故地重游的喜悦,但是没有,他们表现得比较平静和淡漠。当时我有些懵,现在我知道原因了。我们对故地的情感,与在故地生活时的状态息息相关。珠珠到校长办公室告状,把用手绢包着的牙齿给校长看,说小媛跟阿飞勾搭,打掉了自己牙齿。小媛申辩时说,珠珠造我的谣。问她造的什么谣,小媛不说。那时候的老师有些也很操蛋,会追问女孩子别人造她什么谣。小媛一定是气晕了,说自己不写检查,说珠珠的妈妈以前是个妓女,她爹以前当过土匪,她和好几个男生在码头约会。然后小媛冲出了老师办公室。小媛被学校处分了,那个时候,处分是很严重的事,特别是对女孩子而言。
在学校的要求下,凯歌像馆从橱窗撤掉了小媛的相片。
小媛从此变得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地度过了最后的学校生涯。
九月的一个早上,十六岁的小媛离开香椿树街,到很远的北方插队去了。五年后,小媛返城回到香椿树街,她的以洁白如雪著称的脸,变得黝黑而粗糙,走起路来像男人一样晃着肩膀,小媛肩扛着行李走过香椿树街的时候,谁也没认出来她就是化工厂隔壁的漂亮女孩。
不,还是有人认出。小媛与珠珠在石桥上不期而遇,珠珠一眼就认出了小媛,两人相对而行,错过后都停下并回头,隔着半个石桥互相凝视观察。后来珠珠打破了难堪的沉默。她说:“我在凯歌照相馆开票,什么时候你来照相吧。”小媛说:“我不喜欢照相,你还是多照几张吧。”小媛淡淡地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腋下说:“我有狐臭,而你像天使一样美丽。你知道吗?你现在又白又丰满,你像天使一样美丽。”苏童行笔至此,戛然而止。
这是一个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故事,一个关于女孩子的故事,一个江南小城的故事,也是一个让我感到悲伤的故事。当然,这样的故事不只发生在江南小城,也不只发生在那个年代,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到现在还是没太大变化。尽管这故事让我有些压抑,我还是感谢苏童,感谢他为我们保存下了一些东西,还让我想起了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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