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籽自选诗歌20首

 

在狼牙坝

 

我痛了。在学字村以西，在大布苏湖以东

土地被盐碱撕咬的伤口如此清晰

我感觉，我已摸到大地的肋骨了

干枯。苍白。尖锐

一根，一根，落满了绝望的灰

十月的阳光，是冷酷的手指指给我看沟壑，空洞，疮口，枯骨

一切是死寂的，在蓝得有点怪异的天空下

一只羊走过来,另一只羊走过来

它们看我的眼神多么委屈

几乎没有多少草了。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破损的土地

因为渴,因为缺水

时间的伤口，在这里变成牙齿，变成张开的嘴

但它喊出的，是嘶哑，是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的委屈

我流泪了。在狼牙坝

我拖着我沉重的影子，从一把刀刃,走向另一把刀刃

一个游魂,一个凭吊者

在西风的抽打中,我该如何止住我全身的痛呢

但我还在爱

当它的苍白,在落日的余辉里,染上了血

我流泪了

我看见那一只在夜里迷失的羊，代替了我，走向命运的牙齿

 

 

在花山湿地

 

现在，我也看见蜻蜓了
带着浅绿色的线条，在五月的空气里飞

桑椹变成紫色，在风里摇晃
高高的悬念
与盛开的蔷薇遥相呼应

鸟按自己的方式叫，说我是多余的人

这是湿地。水，想怎么流就怎么流
水岸随意弯曲
草木保持本真的样子
蝴蝶的图案不需要修改，已经很美

花山斜躺在白云下，比我的姿势更率性
它满身的花朵
都是在我来之时，一朵一朵开出来的

 

落日下

 

落日下，草木漫长的影子
在尘土上插进了暮色
山峰做了星辰的座椅。明亮的余晖
以倾斜的姿态，从河流的表面反射过来

五月的深绿，在大地上汹涌

动物奔走在返回的路上

蝉声的流泄如同旋转的急流。坚硬的果物
绿石头一样，缀在花朵们留恋过的位置

沉重的云彩，在水泥厂的大烟囱上，悬浮了一下午
此刻正被焚烧

黄昏，一半灰烬，一半火焰
这病态的美
刺痛了镜片后面，我凝视世界的眼睛

结籽的油菜地，显露出劳累后的疲惫
而麦田带着新长出的绿芒，在城区的周围蔓延
事物的面孔，在浮动的暮色里模糊起来
被点燃的灯火，用光晕夸大着自己的存在

白昼已尽。天空正好和大地相等
在高楼上，我是看见黑暗上升比落日更快
它们的方向是相反的
时间要去的地方，似乎确定，但又被另外的时间否定

 

 

下半夜

 

下半夜，举着葵花走路

我全身发光，看见孤独的房子被草木围困

拿出玉石杯子

我们用酒抵消黑夜。樟树送来香气和摇摆的影子

忘情时

喊出剑鞘里的灵魂，给月光镶上虚无的碎银

每一次醉酒时

风就会反着吹，落叶回到树上、

楼台重新从废墟上出现

开过的花，会在从前开过的地方再开一次

下半夜，推翻桌子

把葵花扔到天空。大声唱歌，用马蹄去敲打路上的石头

我们一起去更远的地方

用否定的方式去做一些肯定的事情

 

在倾斜的南风中

 

在倾斜的南风中

我看到很多的树木，微微地倾斜了一下

又恢复原来的姿势

观山禅寺再次涌来人潮

来自山南的云，在短暂的阴暗之后，又洁白起来

嫩黄的松穗

趁着未干的露水悄悄抽出一节

流水已经抵达

今年的蒲草围着清水的池塘

蜻蜓成群飞来

和人一样，这羽化的生物对世间有太多的眷恋

但南风并没有停止

像我的呼吸

在五月的肉身里，一阵刚刚平息，又来了一阵

 

 

日落后有一段微明的时光

 

日落后有一段微明的时光

最后的云霞,在天与地交接处静止

就像玻璃杯子里的茶，挨近底部泛起一抹红红的晕

伫立的树木有一种倦怠之美

山随平野尽了

远去的河流在暮色中消失

这时，我总想靠着什么

一棵树。一堵墙。或者一面山坡

心怀虚无，面对巨大的黄昏

在微明的时光里

我放弃等待，却又像是在等着未知的事情发生

 

一棵像自己的树

 

一直相信，在山林中一定能找到一棵像自己的树

孤独。疏离

无端地沉溺于自我的气息

向往天空，却在泥土上常年栖息

偶尔开花

但更多的时候，是让自己的肉身长满叶子

累了的时候

渴望有一双来自四面八方的手

来抱抱自己

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会和我的树合二为一

那时我们都站在时光的水上

只有波浪，没有纹理

 

花湾镇的黄昏

 

在河边洗手。河水用波浪洗我十一个影子

跳跃的鱼

出于水，然后归于水

野鸭子飞起来了.晚霞飞起来了

天空这张纸

多了两行字，还有几串水做的标点

回家的人

把河堤走成倾斜的墨痕

风停息的地方，一棵树陪着一个看黄昏的人

流水洗沙，也洗时间

发呆的牛无意于哲学却进入了哲学

我看它时忘记了我

 

但风还是来了

 

但风还是来了

所有的竹子，都在空山晃动

六月的影子里

有鸟鸣，有光着脚跳跃的阳光

这是寂寥的碧山寺，流水不断告别长满苔藓的石头

向西流去

似乎一切已成习惯

你在放弃问题的同时，也将放弃答案

风中,那明了又暗的木槿花

似乎在一刹那间萎谢

你低头轻叹:“一根竹子微微愣了一下”

 

睡莲

 

最好的月光是下半夜的月光

露水刚刚完成。湖水在寂静的安抚下回到自身

睡莲似睡非睡

花开到一半刚好停止。就像我的梦

隐瞒了更神秘的那一部分

白鹭的影子,几乎要把水里的星空固定下来

只有我的目光在移动

偶尔在出水嫩芽上，出现停顿

月亮越来越像一个月亮

更重要的是,它此刻的光芒,几乎完全属于睡莲

 

那些葵花

那些葵花
依旧开在去年的山岗上
金灿灿的。就像太阳在那里，准备好了一百二十个晴天
那些葵花
固执，坚定
目光热烈，敢于同闪电的对视
它知道自己的光芒是无用的，却拒绝让雨水熄灭燃烧的火焰
那些葵花
低于白昼，但高过黑夜
在平庸的时光里，它们自己燃烧自己
那些葵花
在大风里呼啸着，似乎要引爆藏在身体内的炸药
面对无边无际的世界
它们和一个叫梵高人一样，疯狂而不甘心

 

看见那棵开花的树

 

打开窗户,就可以看见那棵开花的树

它巨大的树冠

被阳光照着

在明亮的空气中,成为绿色岛屿

今天的风,每一阵都来自同一个方向

如同我的呼吸

平稳.慎重

经过了花朵,却不打扰花朵

此刻,我只是注视

就像树通过一只鸟注视我一样

感觉很美好

我们都不去关心，今天的花到底开了多少

 

墓地

 

走进墓地的这个人,灯盏一样暗淡下来
他的影子
迅速地被青草占领
白菊闪烁。似乎被一张隔世的脸反复追忆

时间的骨殖里,充斥着泥土和黑暗
他提及的四月
永远走在雨水的后面。此时,旷野被一块墓碑压着
他有一半的身体属于死亡

但天空,屡屡被闪电分割
风刮起去年的纸屑，就像尘土说着真相
他长长叹息

黑色的鸟,从墓地里，一阵一阵地飞起

 

站在芦苇上的人

 

经过几次变形之后，如今他变得很轻很轻了

试了两下

终于，他用一只脚站住

那根白成雪花的芦苇，竟然没有因此弯曲

多好啊

这样地轻。没有挂碍。没有负累

在做完几次减法题之后，他已喜欢上了现在的自己

 

我的口琴，只能发出一种光芒

 

我的口琴，只能发出一种光芒

白，或者更白

像白银，像黑夜不被安慰的忧伤

这么多年

反来复去，我的口琴总是吹着同一场风

无论是春天，还是秋天

我的曲子，都像奔流的河水，暗藏漩涡和波浪

 

在双峰山

 

在双峰山，绿蝴蝶带来的时光不停闪烁

秋草结着籽

松树上，跳来跳去的飞鼠，把枝桠间的阳光反复弄乱

一枚松果落向深潭

青蓝色的寂静闪射幽蓝的光芒

野柿树上的柿子

是突然的灯盏，照亮我的眼睛

从最南的山坡开始

菊花用碎金子的步子，走一条通向山外的小路

白色的云有两朵

一朵在离开。另一朵停在山顶，沉溺于自我

 

假如火里跑出一匹马

 

假如火里跑出一匹马
我就会骑着它
在众草上飞奔

我们一路奔跑，在黑夜留下闪烁的灰烬

假如火里跑出一匹马
旷野，就会在它面前无穷无尽

所有的地方都是路
所有的路上，都会飞奔着明亮的灵魂

 

铁轨

 

没有火车的时候，铁轨就独自穿越旷野

有时，它直接变成抽象的光

不停地闪烁。不停地拐弯

铁轨不需要呼啸

它久久沉默着，自己抵达自己

 

 

白鹭，是这样飞起来的

 

河湾的秋水

在打开的翅膀上，成为被阳光照耀的一串水滴

灰黑的细腿

提起。伸直。然后和大地保持平行

大片的蓝天正好出现

这是在下河湾

在一头牛静静发呆的草场

一只白鹭，被我撞入的声音惊起

我看见，棉花地，水稻田，白河桥，肖家大湾，三汊港，花椒林

依次进入飞翔的顺序

我在原地

久久发呆的身影

在白鹭的眼睛里，越来越淡，越来越小

直至消失

 

一群人

 

一群人坐了一整天

一群人长着鹅的脖子，巨大的屁股在枯燥的凳子上生着根

一群人在晦暗的光线里保持一群人的表情

一群人睁着眼睛，像是在看什么东西，或者不看任何东西

一群人把时间坐成苔藓

一群人坐在原处，怎么也挪不动自己

一群人在集体里，没有你我他，也没有甲乙丙丁

一群人就是一群人

一群人在一群人的姿势里坐了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