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坐到朝南的那根枝桠上去

 

其实，我最想坐到朝南的那根枝桠上去

我将占据温暖的位置

白昼和夜晚，被阳光和月光轮流照耀

我想做的

是一朵花，正在做着的事情

 

我摆脱俗务

在天空和清风之间轻而又轻

我比一只在蜂箱里摸索的蜜蜂，更能看见自己的灵魂

二月

众多的滋味中，我将只记住甜

 

是的，随着一扇门

我已经打开自己

我敞开的怀抱，宽大，辽阔

与天和地相比

我只小了那么一点点

 

我看到的蚂蚁，是昨天的那一只

 

它沿墙走

小心绕过巨大的事物。瘦弱的身体

和背上的重负

极不对称

 

我看到的蚂蚁，是昨天的那一只

是在清晨出门

挥动触角，和妻儿告别的那一只

是被生活追赶

险些被加速的车论，碾压到尘埃的那一只

 

它惊慌，匆忙

灰头灰脸

和世上所有的穷人一样

渺小的背影,总是走得那么急

 

 

父亲，在这一个五月彻底老去

 

父亲这一天无事

无事的父亲，戴着草帽在田野转悠

一件旧衬衣被风解开扣子

他的胸部

苍老，而暗淡

像一片裸露的黄土

 

穿越芝麻地时

母亲的坟，把他留住

土纸的灰烬还在

石碑还在

但草更深了，忧伤疯狂生长

 

拔完草的父亲

低着头，坐在坟前抽烟

烟雾越来越大，慢慢把田野遮住

我的父亲，在这一个五月彻底老去

 

戴着草帽照镜子

 

从墙壁上，取下父亲留下的草帽

尘埃，像惊醒的记忆

飞了我一身

我想起父亲戴着草帽出门的样子

黑黑的影子，亲人一样跟着他

也拿着一件农具，也穿着旧衣服

 

父亲说话的声音，总是大大的

他喊我的名字

我就在平原的深处答应

大片的植物

在我和他之间，总是摇晃不停

但如今，再也没有人那样喊我了

 

在老屋，我一个人戴着草帽照镜子

但怎么也照不出父亲的样子

 

 

清水塘

 

被推土机埋掉的清水塘

总是选择明月的夜晚，到我身体里摇晃

它汹涌的部分

成为因怀念而落下的眼泪

 

还会有水草，星星，以及开出花朵的树

在酒醉时走出建筑物的暗影

把我淹没在月色里

而鱼也将走出水草

用一串记忆的气泡，对着我耳朵说话

 

它们说出的，是绝望，死亡

是大地上的又一次忧伤

醒来时，我的喉咙，卡着几根鱼刺

 

被赋予愿望的灯火

 

被赋予愿望的灯火，此刻正在升起

它们排列成另外一片星群

它们的光芒

让祈祷的人仰着脸，久久站在春风里

 

希望灯火飞得更久一点

久到可以让美好的梦在某一时刻成真

或者保证，一些不愿意发生的

永远不要发生

 

在春天不断到来的日子

升到高处的许愿灯越来越多

这些人间的火焰，让天空出现暂时的拥挤

 

谁在他的身体里卖杏花

 

今天，谁在他的身体里卖杏花

喧闹的血管，竟然弯曲成悠长的巷子

 

他闭上眼睛，细细分辨

落进二月的

是花瓣，还是被花瓣染白的声音

 

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变成晨光里旧旧的城

街上的石头发亮

雨丝飘着

拱形的石头桥，走着热爱春天的人

 

现在，他把自己放慢

任凭一只船，带着青色的云

走进来，又顺着流水，走出去 

 

我的兄弟是候鸟中的一只

 

我的兄弟是候鸟中的一只

是在春天，提前老去的一只

他贴着铁轨

低低地，向北飞

向一个不是故乡的地方飞

 

行李，蛇皮袋子

提前老去的妻子

记在纸条上的债务，和咬着乳头的孩子

这一切的重量

并不因火车的飞奔而减轻

 

我的兄弟

是一只把烟头上的亮光看成灯盏的候鸟

但在一只真正的候鸟看来 

他的飞，多么像是一次漫长的爬行 

 

 

像一个从没有哭过的人

 

终日哭泣的二嫂，在暮色落下时

停止哭泣

她把自己从坟地拔出来

像拔出插在胸口的一把刀子

在接下来的夜色里

继续挑水，洗菜，烧火

不停忙碌的样子，像一个从没有哭过的人

饭熟的时候

她解下围裙

在孩子

和不在人间的二哥面前

摆上三双筷子

她眼角的泪水，像一盏小小的灯

 

 

下雨了

 

——下雨了

说这话的是铁皮屋

接下来

是木兰，是香樟，是冬青，是油菜

我只是跟在后面重复

 

在雨中，土地原谅了天空

屋顶原谅了灰尘

两个不再争吵的人

带着的泥巴

用握手的方式 弥补春天的裂痕

 

——下雨了

一只鸟，把头伸到暮色的里面

接着说

打雷了

站在屋檐下的那个人，被闪电弄瞎了眼睛

 

 

去田野种一个孩子

 

我们去田野种一个孩子，用你最喜欢的一粒籽
趁春光正好
等孩子发芽，长叶，开花
春风不停吹
它叫喊的声音，我们都会答应
从此将时光分成两份
爱，或者更爱
天空下
孩子静静长大
我们静静变老
我们的爱和忧伤，慢慢长成植物的形状

 

假如你也来河口大桥

 

黄昏降临

落日照耀着白色绒毛的鼠曲草

假如你也来河口大桥

就可以看见

流淌的河水

在河堤暗淡的时刻

也是燃烧的

这时，我在桥上

一个可以看见时间拐弯的位置

假如你也来河口大桥

就可以和我

一起看流水怎样把白昼从我们的身边带走 

 

今天我在田野上坐着

 

泥土的粮食，从天空纷纷落下

今天，我在田野上坐着

用长长的裂缝，对雨水，说火

说我全身的渴

 

叫麦子的妹妹，终于醒过来

我给她换绿色的衣服

把透明的珠子，穿一根线

挂上三月的脖颈

前面和后面的河流都在唱，我的体内

苏醒了更多的河流

 

我听见春天

在繁盛的枝叶上搬运黄金

一群羊，在另一群羊眼睛里张望

栅栏已经撤去。谁也不能阻止这群洁白的兄弟

和大地的青草走在一起

 

 

 

终于来到了夏天

 

对面房子的瓦脊开始抖动

天晴之后

发光的东西太多了

走进正午的那个孩子

在上学的路上，晃动莲藕的手臂

 

终于来到夏天

树枝因为叶子的众多而低垂

落过花瓣的地方，小小的果子已经成形

鸟和自己的叫声

被一大片浓荫隔开

隔开的，还有翅膀和蓝天

 

河流一定感到胀痛

长长的身子，扭动得太快了

刚刚走到路口的那个人

已经脱掉第三件衣服

阳光下，他的白T恤，眩晕了我的眼睛

 

现在，我彻底安静下来

现在，我彻底安静下来

月亮在东边的山岗

稍一抬头，就可以望见

我想说，整个山野都是被神灵安抚过的

月光中，一闪而过的翅膀也是

池塘深处，那刚刚出水的几声蛙鸣

也和灵魂有神秘的关联

 

4月19日，是一个天地澄明的春夜

四野弥漫青草的香气

没有风

几朵小白花倚靠山坡的样子

是静静的

即使有电话过来

巨大的月亮下，我说话的声音，也是静静的

 

在江陵

 

2011年4月的城墙，并不能抵挡任何东西

在江陵城

我依然失眠

纠结的心事，像来历不明的军队

分别攻打黑夜的六个城门 

这是进退失据的时刻

汹涌的月色，一次次漫过护城河水

青草摇晃

夸大春风入城的声音

破碎的星辰

纷纷落成头发中的灰烬

我左右奔突，像一个荒谬的斗士

但我意外地发现

今夜，和我厮杀不停的敌人，竟然都借用了我的身体

 

仿佛要到春天的深处

 

一边走，一边脱衣服

阳光太温暖了

五百里长堤几乎是我一个人的

桃花在缭乱的春光中指引方向

青草的气息和我的呼吸

被风混杂在一起

这个早晨

天空被明亮的湖水放大到无限

我有三个影子

分别是云彩，飞鸟，和波浪的闪电

我们走得这么快

仿佛要到春天的深处，领取什么东西

 

每一条河流

 

每一条河流，我都要走两次

一次为了寻找，另一次为了回忆

但每一次

我都愿意在河流的弯曲里沉溺

 

你不在身边时，我愿意和河流一起睡

“上帝若珍爱一个女人，必要让她具备河流全部的美”

我相信这是真理

 

旷野之上，能把奇异的一切带给我的

除了你，就是河流

醒来时，我们分开

做梦时，我们合二为一

 

这个秋天

 

这个秋天，我们都在回家

走在前面的

是失散多年的妹妹

她头发乌黑

阳光把她的牙，照成洁白的糯米

 

这个秋天，灵魂坐着牛车回归故里

屋顶上站着炊烟

井水里晃着白云

从稻田里走来的那个人

满身泥水

我将走到她的面前，低低地喊一声母亲

 

这个秋天，月亮与星星的光芒

轮流照耀门前的桌椅

我们在摇晃的桂花树下

说话

喝茶

将胸口的石头，一块一块地放下

 

 

我也需要一座巨大的塔吊

 

晨光里，它缓缓地转过身去

仿佛刚把太阳，从大地转移到天空

一个白昼

就要借助恍惚的光影

完成自身最真实的部分

 

而此刻，我也需要一座巨大的塔吊

来搬运我体内的重物

它力量的长臂

仿佛可以从深渊提起一切东西

——时间，黑暗

还是更多不为人知的块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