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寒蝉凄切》与《西厢记·长亭送别》
(2017-06-28 16:2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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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雨霖铃·寒蝉凄切》与《西厢记·长亭送别》
魏平柱
柳永和王实甫是不同时代,以不同文学样式进行创作的文学家。柳永以他的词作在宋代词坛上享有盛誉。“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王实甫以他的杂剧创作风靡元代,以至白朴、马致远、郑光祖都向他学习,形成了强大的戏剧流派——文采派。在当时“士林中,等辈伏低。”他的《西厢记》,“天下夺魁。”(明贾仲明《凌波仙》)这两位不同时代的文学家,在人生道路的旅途中,亦有不同的经历。譬如,柳永年近半百始入仕途,做过屯田员外郎;而王实甫却官运亨通,较早地由地方低级官吏做到陕西行台监察御史的高位。柳永大量词作写在他的前期,王实甫的戏剧则主要产生在他的后期。但是,他们创作高峰时期的生活则是大抵相同的。一个是纨绔子弟,风流才子,“日与浪子纵游娼馆酒楼间,无复检约。”流落于市井、街头,沉沦在妓女、乐工之中,作歌填词。一个是老来风流,经常出入于“风月营”、“莺花寨”、“翠红乡”等歌舞台榭之中,过着诗酒傲公侯的生活。基于此,那么,他们在文学创作上是否也有相同之处呢?譬如说在题材、思想内容、情感、风格。语言艺术等等方面是否有共同的地方呢?我以为是可以探讨的。在文学发展的长流中,撷取一、二朵浪花,追寻它们飞溅的姿态,也应是有无穷意趣的事。本文只打算从《雨霖铃·寒蝉凄切》与《西厢记·长亭送别》的对比分析中,探寻一下王实甫杂剧创作对柳永慢词创作的继承和发展。《雨霖铃·寒蝉凄切》是柳永的代表作,也是宋元时期流行的“宋金十大曲”之一。王实甫很可能对这一名曲研读过,咏唱过,并以此作为借鉴来构思他的《西厢记·长亭送别》,因而使文艺的百花园中开放了这两朵璀璨之花。退一步讲,王实甫即使没有研读过《雨霖铃·寒蝉凄切》,我们也可以从两位文人类似的生活情趣中找到孕育同样娇艳蓓蕾的根源。
《雨霖铃·寒蝉凄切》和《西厢记·长亭送别》都真实地反映了封建时代离别给青年男女的爱情带来多么沉重的打击。不少批评家说柳永的词格调不高,情感消沉不健康;或者干脆回避谈论此词思想意义。我们认为《雨霖铃·寒蝉凄切》中一对情人的离别之苦同《西厢记·长亭送别》中一对情人的离别之痛是可以寻到一个共同的根源的。这根源就在罪恶的封建势力对青年男女爱情婚姻的迫害、摧残。如果说实现了“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象今天这样青年男女可以自由恋爱自由结合,还会有上述性质的离别之伤感吗?在封建伦理道德的禁锢下,柳永词中那对青年男女只能是一对情人,露水夫妻,而不可能成为美满的伴侣。竟管他们情意绵绵,然而终将分手。因此,我们说柳永的词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封建势力对青年男女爱情生活的摧残。当然,这个揭露是远不及王实甫《西厢记》为深刻的。《西厢记》发出了“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的呼喊,向强大的封建势力公然挑战。莺莺和张生为了美满爱共同斗争也取得了一定的胜利,但面对整个封建势力来说,他们的胜利是不牢靠的。张生不得不接受“金榜题名”的条件;莺莺不得不担心“停妻再娶妻”的流俗。王实甫正是通过《长亭送别》一场戏,狠狠鞭挞了摧残青年男女爱情生活的祸根——封建制度。而这一点,王实甫站得比柳永更高。
《雨霖铃·寒蝉凄切》和《西厢记·长亭送别》在表现离情上也有着异曲同工之笔。写分别的时令都在秋天,而两位作者都没有放过调动秋色来为表现离愁服务,这是相同的;不同的是柳永笔下的秋色是“寒蝉凄切”,“骤雨初歇”,“冷落清秋节”,色彩是暗淡的。王实甫笔下的秋色却是明丽的,“碧云天,黄花地,西风景,北雁南飞”。一幅天高云淡、枫红菊黄,色彩斑斓的图画。前者景与情合,直接渲染了凄冷悲凉的氛围。后者,景与情悖,秋色再好而情绪不好,无心观赏,正如柳词中所言“应是良辰好景虚设”。曲折地反衬出凄清悲凉的的心境。方法虽异,而效果相同。王实甫没有嚼柳永嚼过的馍。再如,“帐饮无绪”是相同的,柳永采用凝练的词句,高度概括出之,因为他是在填词,文字有限。而王实甫在《长亭送别》中却作了铺排,写张生在“酒席上斜签着坐地,蹙愁眉死临侵地”。崔莺莺眼中的酒是“白泠冷似水,多半是相思泪”。而美味佳肴也“尝着是土和泥”。这样便把“帐饮无绪”的具体情境呈现到了读者眼前。前者有赖于读者的想象,靠补充得之;后者直接作用于观众的视觉,让人一览无余。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是柳永这首词留下来的千古名句,也是其词风的代名词。这两句是对离别之后情景的设想,是写虚。这样的构思艺术在《西厢记·长亭送别》中亦得到运用,同样取得了良好的艺术效果。“知他今宵宿在哪里,有梦也难寻觅。”别后情景实难逆料,但读者如果读过柳词《寒蝉凄切》的,此时便可勾起对“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联想,从而增添、加大它的意蕴。“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搵湿做重重叠叠的泪”,别后孤凄情况设想得惟妙惟肖,封建时代离别该给青年男女带来多么大的痛苦啊!在文学艺术的天地里,后来者居上才有出息;后人要继承前贤名家的传统,当注重于创新。王实甫在这里的艺术构思虽与柳永相似,但却毫无模拟的痕迹。再譬如,写情人离别的当儿,《雨霖铃·寒蝉凄切》中写道:“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这确乎是传神妙笔,一对情人手拉着手,流泪眼对着流泪眼,默默无语,悲切感人,内心情感赤裸大胆,旁若无人地暴露,真可谓一往情深。此时此刻二人头脑中的封建意识、礼法观念等等皆烟消云散,含情脉脉的封建面纱不复存在了,写得何等好啊!然而要表现崔莺莺与张生的离别,如果也来这么一手,那可就太糟糕了。竟管莺莺和张生也是一对反封建礼教的斗士(当然是不彻底的),竟管他们内心也想如许,莺莺不是想“与他举案齐眉”、“共桌而食”么!然而,终于没有“执手相看泪眼”就分别了。这是为什么呢?须知,一个人的举止行为是要受一定的教养、思想支配的。莺莺是相国小姐,大家闺秀,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顾忌地去同一位白衣秀士手拉着手,眼对着眼,做出有伤风雅的事呢?况且,张生也不是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中的女子,因为是社会下层的妓女,她的身份和地位决定了她可以无视封建礼教,真诚地大胆地向所爱的情人暴露情怀。如果不考虑这一点,以为是妙笔,便生搬硬套的借用,丑女效颦,模仿蹈袭是会闹笑话的。
以上我们仅以《雨霖铃·寒蝉凄切》与《西厢记·长亭送别》作简要的对比分析,没有涉及其它作品。我们说《西厢记·长亭送别》可能受到过《雨霖铃·寒蝉凄切》的较大启发,并不是说它就同其它某些文学作品没有关系。恰恰相反,它同《莺莺传》、同董《西厢》却有着更密切的亲缘关系。就是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也是前承了徐昌图《临江仙》。学习可以模仿,但绝不可抄袭;更为可贵的却在于创新。正因为他们在继承前人的成就中有所创新,所以他们的作品才成为千古名篇,成为艺术之宫的奇葩。
(原载《襄樊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