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妈妈病了，我突然过起了像大人一样的生活。

我说的大人是我小时候那种：自己的父母、同学小朋友的父母。

那年代大家都穷，没啥物质差别，大人们穿戴全部一式一样，气质也是：工作上积极进取、生活中严于律己，对同志如春天般温暖，对小孩如冬天般严酷。

他们每天雷打不动六点就起床。骑自行车上班，前杠或后座上运输一个小孩到学校；骑自行车下班，车筐或后座上运输一把菜回家。自己做事滴水不漏、教训小孩万般有理，不服不行，人家真是以身作则——三伏天打蚊子、三九天起床这些在我看来挑战人类极限的事（到现在我都打不着蚊子）都不在话下。“大人，‘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小时候我想，起码，“他们真的不睡懒觉。”

既然是特殊材料做的，苦差事对他们就不算苦喽。因此让小孩看大人的生活：可不是惨的——他们拥有权力、享受小孩没有的乐趣。比如理论上一天里吃完晚饭洗过碗就没事了，可以无限制地看电视，想看什么看什么，想看几点到几点。而小孩在写作业、同时巴巴地偷听一声、借倒杯水上厕所之际偷看两眼。那边厢看电视的他们矜持地说：“学生的工作就是学习，我们小时候都是这样过来的。”口气仿似个个当年都是第一名。真是羡慕啊！小时候的愿望就是快长大，快过没作业的日子，快能随便看电视。

大人有许多特殊技能。比如，语文课作业是每个生字写一行，我和毛毛互相换着写字头，就是每行第一个字。被大人发现，大大批评。由此产生感想：一，换着写怎么不行了？也没谁替谁写，谁也没少写，干嘛要批评啊！二，大人们怎么看出来的？听说是我俩“字体”不同。“字体”是什么？太神秘了！他们看一眼就知道是谁写的？？而且他们“都”能看出来！特异功能啊！

妈妈的特异功能之一是判断睡眠。到现在没忘本的人都该记得小孩子被强迫去睡觉是多么痛苦。最不爱跟妈睡，因为她睡得轻，不许我乱动。还老逼我玩所谓的游戏：“比比看咱俩谁先睡着！”这有什么好比的！偷偷睁眼一下，她肯定瞪着你呢！而如果在妈妈进门前才闭上眼装睡，竖着耳朵听到门响、她走近、停住、脸上感觉到她的呼吸、接下来就是：“还假装睡着！”后来她也说了，是我眼睛在动，大概就是眼珠在眼皮下骨碌碌。K我已经很努力不动了啊！

风水轮流转，出院后妈跟我睡。夜里或清晨会爬起身偷看我，觉得好玩：咦，这孩子睡觉这么安静真是一动都没有动哦。然后还偷偷亲一下。哼当然我感觉到了可是继续装睡。

大人里的爸爸都比较严厉、业务有成、学外语画图纸；妈妈都会管家会做饭，有几道拿手菜和邻居交换。偶然听到谁家妈妈不会做饭，很震惊，觉得那个妈妈是假的。小孩心理似乎是要求女性生小孩前都要考厨师证，不合格不许当妈妈。

小朋友们都住一起，我们这个门洞同班的就有六个。小学一年级我是副班长住四楼，班长住三楼。去他家找他玩，他妈妈坐在门前洗衣服，大盆里一块洗衣板用力搓那种，边搓边问：“刘菁学习怎么样啊？”我说：“一般吧。”心里很得意，因为刚学了“谦虚”这个词，觉得自己用上了“谦虚的态度”。谁知阿姨不吃这一套，很严肃地说：“那要努力了！”生平第一次我感觉到“掉进了自己的陷阱”，做戏做过了头，也不好意思再翻过来说“其实阿姨我成绩可好了”。以后看见这个阿姨都讪讪地，觉得自己在她心里一定是“需要努力”的孩子了。阿姨的丈夫是很有成就的天文学家、院士，由此也认为院士夫人一定是严肃的。（阿姨的儿子前一阵MSN，说他妈妈在车里听到我的广播，电话给在美国的他听，似略有夸奖之意。受宠若菁。）

怎么扯这么远了。都是最近妈妈生病，常和最好的朋友毛毛（就是换写字头的毛毛！）一起怀旧怀的。毛毛跟医院熟，帮我跑前跑后。我每天早上最迟八点到，她有时比我还早，之前居然还办过另一单业务了。以前都是一起玩，现在看到了她工作的一面。七点半！办第一件事！八点，已经是第二件了！

想我上一篇博客文章的发表时间是早上六点多，朋友问：“这么晚还没睡？”答：“不，是起了。”我我我身边的都是这种睡觉起床不靠谱的人哪！

睡觉起床靠谱的才是大人。多年来，我都忘了这一点。最近不同的作息，接触到完全不同的生活。七点多到医院，医生护士已经来了好多。早餐品种不丰富但营养齐全。八点，全部工作正常运转。整个系统在起劲地唱着多年前我熟悉的大人歌（请用“我们我们我们猴子”的腔调）：“我们八点、八点上班，嘿呦嘿嘿呦嘿，等于五点、五点下班，嘿呦嘿嘿呦嘿！”不是小孩了，但我还是小人，觉得人家准时、繁忙、意气风发的“早干活”，为的是有个准时、圆满、到点就走、走了不想的完美“下班后”。

这才是社会起劲运转的节奏呀！

而我的下班后呢？我那长大了的愿望——酒足饭饱的、无忧无虑的、随便看电视到几点的、正式的大人生活呢？？

是我的工作不像“大人”的缘故吧？问问朝八晚八的毛毛，她想想：

“回家看电视呀，是呀，不知道看什么好，太累了，脑子里都是客户的事，电视就一直开着，不小心夜里一点看了好几遍一个电视购物广告，现在很想买呢。”

“什么？你疯了？那都是骗人的！不要夜里看电视了！”

“哦是吗。对了那个手机动画片你发给我的，PDA没电都丢了我可伤心了，再发给我吧就是那个韩国倒霉熊。”

“好好好。”

小时候的大人们到底是怎么过的？朝八晚五、养家活儿、晚睡早起、严肃自由？晕了。已经够大了的我们是怎么过的？每天下决心早起，每天忍不住晚睡；上班时想玩，玩也是工作。理想的像大人一样的生活是根本不曾存在过，还是永远不属于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