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晓风散文 到山中去
(2009-03-11 12:2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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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笔记情感 |
分类: 散文随笔 |
读张晓风散文
到山中去
德:
从山里回来已经两天了,但不知怎的,总觉得满身仍有拂不掉的山之气息。行坐之间,恍惚以为自己就是山上的一块石头,溪边的一棵树。见到人,再也想不起什么客套词令,只是痴痴傻傻地重复一句话:“你到山里头去过吗?”
(这样的开头,真棒!从回来以后的自己谈起,恍惚了,痴傻了,为什么,山里就那么好?吸引着读者,就要往下看。)
那天你不能去,真是可惜的。你那么忙,我向来不敢用不急之务打扰你。但这次我忍不住要写信给你。德,人不到山里去,不到水里去,那真是活得冤枉。
(递进,不去山里,活得冤枉。想象中,以下就该是讲山里是有多美了,不外乎山呀,水呀,树呀,花呀。)
说起来也够惭愧了,在外双溪住了五年多,从来就不知道内双溪是什么样子。春天里曾沿着公路走了半点钟,看到山径曲折,野花漫开,就自以为到了内双溪。直到前些天,有朋友到那边漫游归来,我才知道原来山的那边还有山。
平常因为学校在山脚下,宿舍在山腰上,推开窗子,满眼都是起伏的青峦,衬着窗框,俨然就是一卷横幅山水,所以逢到朋友邀我出游,我总是推辞。有时还爱和人抬杠道:“何必呢?余胸中自有丘壑。”而这次,我是太累了、太倦了、也太厌了,一种说不出的情绪鼓动着,告诉我在山那边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我于是换了一身绿色轻装,趿上一双绿色软鞋,掷开终年不离手的红笔,跨上一辆跑车,和朋友相偕而去。——我一向喜欢绿色,你是知道的,但那天特别喜欢,似乎觉得那颜色让我更接近自然,更融入自然。
(觉得这一段好,必要的铺垫外,还有一种好,说不出,是起了反衬的作用?特别是喜欢绿色的描写,就是觉得好,却不知好在哪里。)
德,人间有许多道理,实在是讲不清的。譬如说吧,山山都是石头、都有树木、都有溪流。但,它们是不同的,就像我们人和人不同一样。这些年来,在山这边住这么久,每天看朝云、看晚霞、看晴阴变化,自以为很了解山了,及至到了山那边,才发现那又是另一种气象,另一种意境。其实,严格地说,常被人践踏观赏的山已经算不得什么山。如果不幸成为名山,被那些无聊的人盖了些亭阁楼台,题了些诗文字画,甚至起了观光旅社,那些但不成其为山,也不能成其为地了。德,你懂了我吗?内双溪一切的优美,全在那一片未凿的天真。让你想到,它现在的形貌和伊甸园时代是完全一样的。我真愿做那样一座山,那样沉郁、那样古朴、那样深邃。德,你愿意吗?
我真希望你看到我,碰见我的人都说我那天快活极了,我怎能不快活呢?我想起了前些年,戴唱给我们听的一首英文歌,那歌词说:“我的父亲极其富有,全世界在他权下,我是他的孩子——我掌管平原山野。”德,这真是最快乐的事了——我无法表达我所感受的。我们照了好些相片,以后我会拿给你看,你就可以明白了。唉,其实照片又何尝照得出所以然来,暗箱里容得下风声水响吗?镜头中摄得出草气花香吗?爱默生说,大自然是一件从来没有被描写过的事物。可是,那又怎能算是人们的过失呢?用人的思想去比配上帝的思想,用人工去摹拟天工,那岂不是近乎荒谬的吗?
(从作者的快活,到作者的照片,再到照片也不能摹拟的天工,还是用上段的手法告诉我们,内双溪不可描述地美。而且,这个描述很自然。写信嘛,口语化的讲她的内心感受,亲切自然。)
这些日子应该已是初冬了,但那宁静温和的早晨,淡淡地像溶液般四面包围着我们的阳光,只让人想到最柔美的春天,我们的车沿着山路而上,洪水在我们的右方奔腾着,森然的峦石垒叠着。我从没有见过这样急湍的流水和这样巨大的石块。而芦苇又一大片一大片地杂生在小径溪旁。人行到此,只见渊中的水声澎湃,雪白的浪花绽开在黑色的岩石上。那种苍凉的古意四面袭来,心中便无缘无故地伤乱起来。回头看游伴,他们也都怔住了,我真了解什么叫“摄人心魄”了。
(开始写景了。温和的阳光,急湍的流水、巨大的黑色的石块,芦苇,形成苍凉的古意。声音上,有水声澎湃,色彩上有雪白的浪花绽开在黑色的石头上。最重要的,是写了心中无缘无故的伤乱,写游伴怔住了,所以归结下来是“摄人心魄”。)
“是不是人类看到这种景致,”我悄声问矛,“就会想到自杀呢?”
“是吧,可是不叫自杀——我也说不出来。那时候,我站在长城上,四野苍茫,心头就不知怎的乱撞起来,那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跳下去。”
我无语痴立,一种无形的悲凉在胸臆间上下摇晃。漫野芦草凄然地白着,水声低晃而怆绝。而山溪却依然急窜着。啊,逝者如斯,如斯逝者,为什么它不能稍一回顾呢。
(这一段的描写更动人心魄。看到这种景致想到自杀,其实是融入大自然的冲动,而这时,“漫野的芦草凄然地白着、水声低晃而怆绝、山溪依然急窜着”,这种强烈的对比,使作者发出逝者如斯的感叹。我也有过这样的冲动,投入大自然的怀抱,投入永恒。)
扶车再行,两侧全是壁立的山峰,那样秀拔的气象似乎只能在前人的山水画中一见。远远地有人在山上敲着石头,那单调无变化的金石声传来,令我怵然而惊。有人告诉我,他们是要开一段梯田。我望着那些人,他们究竟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呢?当我们快要被紧张和忙碌扼死的时候,当宽坦的街市上树立着被速度造成的伤亡牌,为什么他们独有那样悠闲的岁月,用最原始的凿子,在无人的山间,敲打出最迟缓的时钟?他们似乎也望了望这边,那么,究竟是他们羡慕我们,还是我们羡慕他们呢?
(又一段简洁的景色描写,简洁到只是“山水画”一般。重点却放在单调的敲石头的声上,与现代的紧张和忙碌对比,这迟缓的时钟,悠闲的岁月,提出了谁羡慕谁的问题。其实这是一个悖论,落后与先进,现代化与原始,好像围城,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
峰回路转,坡度更陡了,推车而上,十分吃力,行到水源地,把车子寄放在一家人门前,继续前行。阳光更浓了,山景益发清晰,一切气味也都被蒸发出来。稻香扑人,真有点醺然欲醉的味儿。这时候,只恨自己未能着一身宽袍,好兜两袖素馨回去。路旁更有许多叫得出来和叫不出来的野花,也都晒干了一身的露水而抬起头来了。在别人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山径上挥散着他们的美。
(继续写景。仍然是简洁。稻香,野花,特别是“晒干了一身子的露水抬起了头”,这种拟人化的描写,很自然。)
渐渐地,我们更接近终点。我向几个在禾场上游戏的孩子问路,立刻有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挺身而出。我想问他瀑布在什么地方。却又不知道台湾话要怎样表达,那孩子用狡黠的眼光望了望我。“水墙,是吗?我带你去。”啊,德,好美的名词,水墙。我把这名词翻译出来,大家都赞叹了一遍。那孩子在前面走着,我们很困难地跟着他跑,又跟着他步过小河。他停下来,望望我们,一面指着路边的野花蓓蕾对我们说:“它还没开,要是开了,你真不知有多漂亮。”我点头承认——我相信,山中一切的美都超过想象。德,你信吗?我又和那孩子谈了几句话,知道他已经小学五年级了。“你毕业以后要升初中吗?”他回过头来,把正在嚼的草根往路边一扔,大眼中流露出一种不屑的神情:“不!”德,你真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羞愧。只自觉以往所看的一切书本、一切笔记、一切讲义,都在他的那声“不”中被否认了。德,我们读书干什么呢?究竟干什么呢?我们多少时候连生活是什么都忘了呢!
(很感动。孩子的一声“不!”,作者的一句“我们多少时候连生活是什么都忘了呢!”,震人心魄。写人,写孩子对山的热爱,对物欲的不屑。我发现,好的游记总有人物的描写,是用人来突出景,还是以景来衬托人?W兄说过,文学,归根结底就是人学。)
我们终于到了“水墙”了。德,那一霎直是想哭,那种兴奋,是我没有经历过的。人真该到田园中去,因为我们的老祖宗原来是从那里被赶出来的!啊,德,如果你看到那样宽、那样长、那样壮观的瀑布,你真是什么也不想了,我那天就是那样站着,只觉得要大声唱几句,震撼一下那已经震撼了我的山谷。我想起一首我们都极喜欢的黑人歌:“我的财产放置在一个地方,一个地方,远远地在青天之上。”德,真的,直到那天我才忽然憬悟到,我有那样多的美好的产业。像清风明月、像山松野草。我要把它们寄放在溪谷内,我要把它们珍藏在云层上,我要把它们怀抱在深心中。
德,即使当时你胸中折叠着一千丈的愁烦,及至你站在瀑布面前,也会一泻而尽了。甚至你会觉得惊奇,何以你常常会被一句话骚扰。何以常常因一个眼色而气愤。德,这一切都是多余的,都是不必要的。你会感到压在你肩上的重担卸下去了,蒙在你眼睛上的鳞片也脱落下来了。那时侯,如果还有什么欲望的话,只是想把水面上的落叶聚拢来,编成一个小筏子,让自己躺在上面,浮槎放海而去。
(通过写情来写景。这种感觉是都市人在山野中常常有的。看到这儿,我突然想起了《逍遥游》,觉得人是多么渺小,功名、利禄又算什么?)
那时候,德,你真不知我们变得有多疯狂。我和达赤着足在石块与石块之间跳跃着。偶尔苔滑,跌在水里,把裙边全弄湿了,那真叫淋漓尽兴呢!山风把我们的头发梳成一种脱俗的型式,我们不禁相望大笑。哎,德,那种快乐真是说不出来——如果说得出来也没有人肯信。
瀑布很急,其色如霜。人立在丈外,仍能感觉到细细的水珠不断溅来。我们捡了些树枝,燃起一堆火,就在上头烤起肉来。又接了一锅飞泉来烹茶。在那阴湿的山谷中,我们享受着原始人的乐趣。火光照着我们因兴奋而发红的脸,照着焦黄喷香的烤肉,照着吱吱作响的清茗。德,这时候,你会觉得连你的心也是热的、亮的、跳跃的。
(这种快乐感染着我,裙边、头发,渲染着她的快乐,烤肉、清茗,温暖着我们的心。最喜欢这一句:山风把我们的头发梳成一种脱俗的型式,“型式”,这就是W兄教导我的,少用固定的成语、形容词,多用词素。)
我们沿着原路回来,山中那样容易黑,我们只得摸索而行了,冷冷的急流在我们足下响着,真有几分惊险呢!我忽然想起“世道艰难,有甚于此者”,自己也不晓得这句话是从书本上看来的,还是平日的感触。唉,德,为什么我们不生作樵夫渔夫呢?为什么我们都只能作暂游的武陵人呢?
寻到大路,已是繁星满天了,稀疏的灯光几乎和远星不辨。行囊很轻,吃的已经吃下去了,而带去看的书报也在匆忙中拿去做了火引子。事后想想,也觉好笑,这岂是斯文人做的事吗?但是,德,这恐怕也是一定的,人总要疯狂一下,荒唐一下,矫时干俗一下,是不是呢?路上,达一直哼着《苏三起解》,矛喊他的秦腔,而我,依然唱着那首黑人名歌:“我的财产放置在一个地方,一个地方,远远地在青天之上……”
(终于放松了身心,回归了本真。“我”唱的那首歌,“我的财产放置在一个地方……”,文中几次提到它。它是什么?是我们对自然的热爱和敬畏?是山、是风、是水、是云?如果是这样,我们是多么富有啊。)
找到寄车处,主人留我们喝已杯茶。
“住在这里怎样买菜呢?”我们问他们。
“不用买,我们自己种了一畦。”
“肉呢?”
“这附近有几家人,每天由计程车带上一大块也就够了。”
“不常下山玩吧?”
“很少,住在这里,亲戚都疏远了。”
不管怎样,德,我羡慕着那样一种生活,我们人是泥作的,不是吧?我们的脚总不能永远踏在柏油路上、水泥道上喝磨石子地上……我们得踏在真真实实的土壤上。
(点睛了吧?我们得踏在真真实实的土壤上,这是人性的回归吗?简单原始的生活,是我们所需要的吗?)
山岚照人,风声如涛。我们只得告辞了。顺路而下,不费一点脚力,车子便滑行起来。所谓列子御风,大概也只是这样一种意境吧?
(我以为,文章到这里便可以结束了,没想到还有下边一段。这是信嘛,而且是给爱人的信,下一段也是必须的。)
那天,我真是极困乏而又极有精神,极混沌而又极能深思。你能想象我那夜的晚祷吗?德,我真不信有人从大自然中归来,而仍然不信上帝的存在。我说:“父啊,叫我知道,你充满万有。叫我知道,你在山中,你在水中,你在风中,你在云中。叫我的心在每一个角落向你下拜。当我年轻的时候,教我探索你的美。当我年老的时候,教我咀嚼你的美。终我一生,叫我常常举目望山,好让我在困厄之中,时时支取祷从你而来的力量。”
德,你愿意附和我吗?今天又是一个晴天呢!风声在云外呼唤这,远山也在送青了。德,拨开你一桌的资料卡,拭净你尘封的眼睛片,让我们到山中去!
(到山中去!融入自然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