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是为了找王琪出来。在咖啡厅里,两个女人对面而坐,谁也没开口,但若眼光可以杀死人,她们两个早已不知死过几百回了。
“他会杀了你。”见王琪起身想走,展颜终于出声:“如果他知道是你把电话告诉方以安,他会杀了你。”
王琪弯起红唇,笑了。她从皮包里拿出手机,递到展颜面前:“是吗?你打电话告诉他啊!现在就打!让他知道!”看展颜连动也不动,她又收回手机,气定神闲地掏出烟抽了起来。“你高估你自己了。你是重要,但……没‘那么’重要。你以为他不知道?”
恶意而残忍地在言语上轻提重放地凌迟着展颜,王琪舒服地靠在椅子上,享受这难得的快感:“他认为你该多交朋友的,出去走走,别老窝在家里,你累……他也累。噢,他没跟你说过,大家要好好过日子吗?倒是跟我说过好几回了。可怜哪……”
她低喟一声,假装没看见展颜的手正因愤怒而颤抖:“一个大男人,想要好好过正常日子,偏就有人不肯,想送又送不走——”
一杯泼到脸上的水打断她的挑衅。她惊怒抬头,展颜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静静站起,走到展颜面前,伸手就给她一耳光:“我很早、很早就想做这个动作了。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交个男朋友,冬阳会心碎?展颜,你真的没你以为的那么重要……”她微弯下腰,在展颜耳边轻声道:“他想摆脱你了啊!不管以后我跟他会不会在一起,我很清楚我也没那么重要。但是他想摆脱你了,这是事实。”
展颜倏然扬起头怒视着王琪,王琪却不以为意,只是轻笑:“现在是谁想杀谁了?没有用的,展颜,你把季冬阳身边的女人全都赶尽杀绝,他也不会跟你在一起的。”
她知道王琪只是存心要气她 ,这些话都不是事实。她知道的。
可是为什么当她回家,冬阳连一点关心的探问都没有?她怔怔地站在书房紧闭的门扉前,门底流泻的昏黄灯光昭示着主人就在里头的迹象,她忍不住在心底轻声的催促:“开门出来,问问我去哪儿了,和谁出去了。出来问我一句吧!你不想知道吗?”
他是很想知道。他知道展颜回来了,腕上的表指着十点钟,他非常想冲出去问个明白,但是不行。他们都该好好过日子。两颗亟欲贴近的心,终究冲不破一扇门扉的阻隔,沉默是唯一的进行式。
展颜回到房间,傻坐在床上,耳边挥不去的始终只有那句话:“展颜,你真的没你以为的那么重要……”
考验总是接二连三。前一天展颜的晚归才让冬阳担心不已,后一天展颜又开口跟他要钱买手机,而且等他出了门,车子才刚驶到大街上,他便看见方以安带着一个女孩子进到家里头去。
他在公司里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去敲了王琪办公室的门。
“你?”没想到冬阳会主动来找她,王琪不免有些惊讶,直觉的反应便脱口而出:“展颜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冬阳摇摇头,心里是有那么点沮丧——难怪王琪会这么想,毕竟展颜的前科太多了。 他踱向一旁,声音里带着几许惆怅:“早上出门前,颜颜向我要钱……”
“她一直都有零用钱的不是吗?”
“管束监控下的零用钱。”他自嘲地笑笑:“花销要报帐,虽然她几乎不花钱,但每笔去向还是透明的……我想,她要的不是钱,而是自由和尊严。接着,有两个朋友上门来找她,其中那个男孩子我们见过,前些日子家里请客,那个外烩的侍者,你还记得吗?”
“没什么印象了。”王琪有些心虚地垂眼。
“上次在医院看到的也是他。我想,他跟颜颜已经是朋友了……”
“噢,年轻人交朋友总是比较快的。”尤其方以安对展颜又那么有兴趣。不过她比较想不通的是,方以安还带了谁一起去找展颜?
“不……”冬阳沉浸于自己的无奈,因此未曾注意王琪语气中的敷衍闪避。“颜颜是一个不容易交朋友的人,安静,慢热,别人都燃烧到沸点,喝到最后一口了,她连嘴都还没张开,索性就不喝了。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曾经多么想加入过,所以她寂寞……我了解她,因为我也是这样的。她真像我……”
他顿了顿,似有无限感伤:“那个男孩子……有耐性吗?会懂得欣赏颜颜的安静不是骄傲而是美丽吗?他愿意付出心思去等待吗?一个粗糙的灵魂,能够分辨出玻璃和钻石的差别吗?他会知道沉默比言语更丰富、低调是一种高贵的美吗?他……”
他略略激动地转身,却发现王琪一直都定定地看着自己。那眼神是悲悯的,他不禁哑然:“我想太多了,对不对?”
王琪笑了笑:“就算那男孩懂得欣赏,愿意等待,又如何?如果你跟展颜真是一样,那你有没有想过,在你面前,也有一个虽然粗糙但静心等待的灵魂呢?她也耐心守候了许多年,你愿意走向她了吗?”不顾冬阳的愕然,她径自收拾起皮包外套:“你美化了你们的品质。低调和冷漠只有危险的一线之隔,冷漠和自私又是双生子……此时此刻,你心里受到冲击,需要耳朵,你便想起我了。一旦展颜靠向你,你会立刻对我保持‘低调’,这就是你们这种人的行事作风。希望那男孩的灵魂更粗糙些,他就不会像我一样受伤了。”
方以安的灵魂究竟是粗糙或者细腻,这时还无法论定,唯一显而易见的是,正在季家作客的他,他想保护展颜,希望她不在纬凡犀利的刺探下受伤。他看得出展颜是真的想好好招待他们,也看得出她在纬凡技巧性的挖掘中渐渐不知所措,只有他知道,纬凡的热情对展颜来说是一种残忍……
“我、我去切水果给你们吃好不好?”展颜真的想逃了,纬凡要她拿相簿出来看看,可是她的相簿里都是她和冬阳的合照,那是她不愿和外人分享的部分。
“别走!你总有毕业纪念册吧!”纬凡笑吟吟地一把拉住她,刻意忽略她的惊慌。
以安再也看不下去了,也不管纬凡愿不愿意,上前就把她硬拉下楼:“我们回去了!展颜,我们先走了,再联络喔,拜!”
展颜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就在楼梯口缓缓坐了下来,把下巴搁在膝头,兀自寂寥地笑了起来:“交朋友好难哪……没有相片簿,没有过去……是真的很难交朋友的吧?有蛋糕也不行吗?我不就是因为蛋糕才爱上他的吗?为什么他们不能因蛋糕而爱上我呢?”
她当然不会知道,以安一离开她家,还在大街上就怒斥起纬凡:“你太过分!李纬凡你太过分!你看不出她很紧张很失措很无助了吗?”
“我承认我是激进了些!但是一般正常的社交……”
“不要告诉我一般正常社交是怎样!你明明知道她就是不正常!可不可以多些体谅和包容?你简直就像只猎犬一样!再下去,你是不是要检查她的贮物间,看看赃物是不是藏在里面?”
“我检查过了,没有。”
以安愕然地看着纬凡完全无法置信:“你是带着什么心态去接近她啊?你怎么会是一个这么冷酷的人?你看不出她是多么想好好招待我们、想学着做一个称职的主人吗?在她那么热情的同时,你却可以不被感动的观察她、窥探她?和谁住在一起、有没有父母、那个长辈与她的关系、听什么音乐反映出什么性格、相簿里出现什么人物记录她有什么样的过去?!你心里想的只有这些?眼里看的只有这些、这些、吗?!”
纬凡承认,以安说的都是对的。因此对他的怒吼她没有半点反驳,只是在开口的瞬间,泪水也一并滑落:“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坏!今天只因为是她!如果换做别人,我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行为,你不会认为我在窥视在打探!就只因为她展颜!”
也许要活到像季冬阳那样的年纪才会明白,与其说“交”朋友,不如说那是一种遇见。两个气息对的人,遇见了,就成朋友了;一百个气息不相投的人就算交往一辈子,也不能成为朋友。
打电话回家,从周嫂那里知道展颜的客人没有留下来吃午饭时,他突然有种莫名的安心感。驱车回去接展颜到医院拿药,一路上,他们并没有太多对话,除了沮丧地抱怨交朋友很难以外,展颜也好奇冬阳怎么会突然想到要陪她吃饭。
“自从上次我们争执过,你就一直对我很冷漠、躲着我、假装不关心我……”
“我一直都关心你,不用假装不关心。”
“是因为我交了男朋友,所以你紧张了吗?”
冬阳笑了笑:“是男朋友吗?”
展颜生起气来,瞪着他,语调略略上扬:“是,我遇见了爱情。”
“你真幸运。”冬阳仍旧稳稳地开着车,朝熟悉的西餐厅驶去。
爱情,是世上最难的遇见。终于遇见对的人,却在错误的时间,就只能遗憾,不如不遇见。
不过谁才是那个对的人?什么样的时间才是对的时间?这样的题目,似乎没有正解,每个人都可以各自表述。比如说大山,对他而言,王琪就是那个对的人。
中午,王琪走进大山的办公室,桌上摆了两个便当,他正打开其中一个,看见她来,还忙不迭地说:“午休时间,不办公。”
“找你去吃饭。去不去?”
“吃饭时间谈离婚不消化,改天吧!”大山说着,一边就吃将了起来。
“不谈离婚。去不去?”
大山先是吓一跳,继而又露出兴奋的神情,连忙盖上便当、拿外套。
“你每天吃两个便当?难怪要胖了!”王琪一边往外走,一边微蹙着眉调侃他。
“没有,一个是你的。”
“我从来也没跟你一起吃过便当!”
“所以啊,我每天晚上就吃剩下的那一个。”
王琪愣住了。这回反而是大山在门口唤她:“走啦!我带你去一家小馆子,很好吃的。”
可惜“娟子小馆”没开。大山望着大门上“有事,歇业一天”的字条扼腕,王琪倒是不以为然,这么间小店,还能有什么好吃的?
“真的很好吃啊!咖啡尤其好喝。”
“周大山你喝咖啡?”
“喝的呀!吃完饭,来杯咖啡,抽根小雪茄——”
“你抽雪茄?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除了每天做两个便当,喝咖啡抽雪茄之外?”
“我爱你呀!”
“拜托,”王琪翻了翻白眼。其实心里是有几分感动的,却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带你去吃吃美食吧!那种店才做得出像样的东西。”
他们去了一间格调高雅的西餐厅,那原是王琪和冬阳经常光顾的地方。坐在靠窗的老位子,她翻着菜单,问大山:“这家你没来过吧?”
“嗯,这附近倒常来。我在这附近上瑜珈。”
“你什么?”王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上瑜珈课啊!一个礼拜来三天,就在下一个街口转弯的二楼。我都上到中级班了!”
她微微怔然,发现自己对于大山的一切,真的一无所知。
用餐时,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过因为说好了不谈离婚,所以他们聊到了当初是怎么结的婚。老实说,王琪完全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嫁给这个温吞的男人。
大山倒是记得十分清楚。抹抹嘴,他向她报告:“你那时侯刚结束一段感情,心情十分痛苦,总在我面前哭,后来,慢慢的,我们就走在一块儿了,还是你提议要结婚的呢!”
“我?为什么我都忘了……如果我真的那么痛苦的话……”
“是不是!所以有一天,你也会忘了季冬阳的。”看着她愕然的脸,他讪讪地笑道:“你每次骂我愿意当王八,其实你不知道,我从小立定志向做乌龟。赢的是乌龟,你忘了吗?龟兔赛跑里,最后赢的是那只龟啊!人生嘛!反正长得很,慢慢等,你总会忘了季冬阳的,就像你忘记之前那个叫……叫什么的男人一样。”
见大山说得那么笃定,王琪不禁有点动气,倔强道:“我并不打算忘了他!”
“你会的,因为你做不了乌龟。展颜比你年轻,你别生气,我的意思是,她会有更多的时间来耐心等待——”
“不见得!”她好强地反唇出击:“年轻人最缺乏的就是耐性。”
“你错了,有些人……是在耐性中享受着的。”
“怪了,我居然会跟你讨论起这种问题……”她困惑地喃喃。
“所以我们可以是一对的啊!你到哪儿去找一个丈夫愿意跟你讨论你的情人呢?而且是诚意的喔!”
王琪哑口无言,这时大山发现季冬阳带着展颜也进了这家店,他想起身打招呼,却被王琪阻住,还是冬阳自己过来寒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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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琪微微转过头去,正好和展颜视线相接,两人谁也不闪躲,就这样直直互望着。
有耐心?王琪在心底轻哼。
我奉陪到底。
吃完饭后,他们两对各自分开行动,王琪为了晚上和客户的饭局,找了秘书一起去逛街买衣服。回到公司,她在自己的专用化妆室试穿,边整理衣服边出来时,却赫见季冬阳在她的办公室里,而且不由分说地闯进她的化妆室,像是不信她只是在换衣服。
“你跟踪我?”
“跟踪你?”王琪愣愣地反问。
冬阳的脸色沉怒,可是她压根儿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冬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把她逼到墙角,灼灼的怒气几乎烫伤她。
“少来这一套!你一路跟着我到墓园!”他送展颜回家后便独自到墓园,那里埋藏着他的秘密——挚友展平,展颜的父亲,就长眠于此。因为忧心展颜的事,让他忍不住去找好友告解,尽管那里只有一帧微笑的照片……但一道黑影闪过,他直觉认为那是王琪在偷听。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还想狡辩!除了你还会有谁?为什么要跟踪我?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利打探我的隐私?就因为我们关系不同吗?”
“我真的没有!”莫名其妙,一切都莫名其妙!王琪觉得自己快疯了,她是招谁惹谁?
“只有你才会做这种事!”
手被他粗暴地握着,很痛,可是心更痛。她咬着嘴唇,眼里泛起泪光,但冬阳仍一迳咆哮:“我们再亲密那也只是在床上!下了床我有权利穿上衣服不被你看透!”
她终于簌簌落下泪来:“季冬阳,你真残忍……”
“你想知道什么?想看到什么?嘴上说得好听君子协议,其实你一直窥探着我们,你以为今天下午我跟颜颜在一起吗?”
“我没有跟着你……窥探你……”她哽咽。“我根本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请你放开手,我很痛……”
冬阳恨恨地放开手,秘书却在此时跑了进来,还不明就里地开心笑着:“合身吗王小姐?噢季总也在……”
王琪迅速抹了泪,强颜欢笑:“好像紧了点……”
“不会啦!季总您看,我中午跟王小姐去逛街买了新衣服,好看吧?”
她看见冬阳愕然的神情,因为他冤枉了她。但她只是把头转开,就怕眼泪又要落下。
晚上的饭局结束,王琪婉拒了大山一起回家的提议。不是不高兴,只是她想自己一个人走一走。静静的夜里,她独自走在街道上,想着下午冬阳对她的羞辱,想着大山说的“总有一天你会忘记他……”可是,她和冬阳也曾有过好时光。
曾经两人穿着浴袍在浴室里玩着踩脚游戏,浑然忘我之际,冬阳还比个手势要她别吵到展颜;公司开会的时候,两人的脚在桌底下摩挲,她不动声色地狠狠踩下去,明明痛得要命,他也只能咧嘴笑;她打电脑,他在一旁用小剪刀替她修剪分叉的发尾……
这一切的一切,要怎么才能忘记?
她哭了,仰起头凝视夜空。路上驶来一辆卡车,刺眼的灯光中她忽然冲到卡车前,喇叭声急促地响起,她却在泪中笑起,伸开双臂,一心求死。
车近了,然而千钧万发之际,她被人从背后推开,皮包高跟鞋都被碾过。两个中年人狼狈地坐在路旁,她整个人崩溃般地嚎啕大哭起来,反反复复只会说一句话:“我只想忘了你!我只想忘了你!”
“对不起……”冬阳背起王琪,有些无措地道着歉。“我不知道我怎么了,语无伦次,伤害了你,你真傻……”
“我爱你。”无论冬阳说什么,她始终只应着这一句。冬阳放下她,对上他忧伤的目光,她忍不住哽咽:“如果死了,就不用再这么辛苦,如果没死,撞成失忆症就可以忘记,电视上都这么演的啊!”
“笨蛋。”
“我爱你。”
他吻了她。
从熟睡的冬阳身边半支起身,王琪轻手轻脚地下楼喝水,不意竟碰到展颜。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心虚,但她没了鞋子,没办法回去是事实,展颜却丢了一双鞋到她面前,轻蔑的态度丝毫不像个只有十八岁的女孩。
“你是谁?光着脚站在我们的屋子里,可是这儿没有你的位置啊!鞋柜里连一双你的鞋都没有,还想在这儿有一席之地?穿了走人吧!不用还了,一双破鞋!”
王琪怒极反笑,要讨论位置?
“没有吗?我刚从我的位置走下楼,那个位置你待过吗?他的枕边,他的臂弯,他的床头,你知道他睡觉时习惯往左侧?你知道他床头灯有一盏不亮了?你知道他早上起床时总要先发一会儿呆?上厕所要看书,内裤只有一种颜色,不喜欢泡澡只喜欢淋浴……”
“闭嘴。”展颜气得浑身发抖。她怎么可以这么下流?
“所有最私密最贴身的事你都不知道。你的位置在哪里?”王琪走上前,很轻很轻地说:“客房里。你是一个客人啊!赖着不走的客——人—!”
留下愤怒的展颜,她转身静静上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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