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于透明

标签:
评论高原兵文化 |
分类: 开诚相见 |
人想要活着,离不开粮食、水和氧。氧尤至关重要,人断了食,还可以延续几天生命;断了水,也可以活上几天;但缺了氧却不行,别说几天,那怕几分钟也可能导致休克乃至死亡。《带着氧气上路》,一看这书名就知道作品所写的是一个特殊环境中的生活。即使到了荒无人烟的大漠,也不会缺氧,只要带足粮食和水,生命就不会因此而受到死亡威胁。内地更不必说,到那儿都可以自由呼吸空气,出门上路连粮食和水都不用带,只要带着钱,走遍天涯海角不愁饿着渴着,更不会缺氧而丢命。但杨宣强笔下所写的不是大漠,更不是内地,那是平均海拔4000多米,空气里含氧量只有内地的60%至50%,紫外线辐射强度高出内地6倍以上,每年280天冰冻期,年平均气温零下6摄氏度,最低气温零下40多摄氏度的青藏高原。据科学测定,海拔每升高1000米,大气含氧量会下降10%。氧在这里成为奢侈品,金钱在这儿没那么神通,粮食和水也都在其次,在这里你即使兜里揣着钱,吃饱了饭,渴足了水,也可能在路上突然倒下再不会回家,这里缺氧。杨宣强以粗犷悲壮的笔调,以纯朴炽热的激情抒写了长年生活战斗在世界屋脊上的高原官兵的平凡和伟大。他们在地球的头颅上挖掘沟渠、铺设管线、维修机械、烧水发电、值班输油、维护管线,他们的所作所为要是在内地,太普通、太平常了,但他们是在空气稀薄的高原上做着这一切,无数天真烂漫的年轻生命就在这普通和平常中永远与雪山同眠。读完长卷散文《带着氧气上路》,我的确接受了一次最神圣的洗礼。
人的生命像一颗种子,种子本身无法选择自己播种在何处,是命运将一颗颗生命种子播散到五湖四海天南地北。落在富饶美丽的大江南北,人们会说幸运,命好;落到贫脊荒芜的高原沙漠,人们也许觉得不幸,命苦。其实不然,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从哲学的角度看,任何客观事物存在的同时都在向反面转化。富庶往往引发勾心斗角、尔虞讹诈、腐化堕落、甚至导致灾祸;贫瘠往往孕育清廉勤奋、坚强刚毅、纯朴善良、以致创造辉煌。杨宣强笔下那些高原官兵恰恰证实了这一辩证。
汽车兵郭群群1979年入伍,长年跑格尔木至拉萨。当兵四年后他找连长请假,说爹娘催他回家结婚,他也很想家。连长很为难,运输任务太重,驾驶员不够用,让他跑完这趟运输任务再回家。郭群群高兴得真蹦高,就像明天就可以回家做新郎。车开到唐古拉山口抛了锚,这是家常便饭。郭群群立即和战友抢修车,饿了,忍着;冻了,顶着;累了,扛着;缺氧,喘着。整整抢修了一天一夜,故障排除了。郭群群要上车驾车启程,胃部一阵钻心疼痛,痛得他瘫在地上。随车卫生员好心给他泡了一杯红糖水,谁料郭群群喝下就休克了。送到安多医院紧急抢救,没能成功,郭群群死于胃穿孔。组织干事沈连勋到他家乡处理后事,郭群群妈拍打着一缸酒泣不成声,她为儿子做了缸米酒,等他回来结婚摆喜宴,人却死了。郭群群死了,连烈士都评不上,因公牺牲还是照顾,当时抚恤金只有500元,还有600元生活费。为这1100元钱,沈连勋乡上、县上跑了好几趟。当他把钱交到郭群群母亲手里时,母亲含着泪说,再借点钱加上,给群儿哥买头牛,开春好耕地干活。儿子一条命换不回一头牛。
春节前夕,副指导员张明义妻子带着刚刚咿呀学语的儿子小龙来格尔木探亲,张明义在4686米的安多泵站输油不能下来团圆。妻子带着儿子一天一天地等,丈夫下不来,这年还有啥意思。她一横心带着儿子乘车上了山。一家三口终于团圆,但是团聚刚三天,儿子小龙感冒了,发烧39度,引起肺水肿。夫妻两个立即送小龙下山,漫漫风雪700公里哪!车行至雁石坪,小龙永远闭上了眼睛。妻子抱了儿子一路不松手,张明义去扒她手时,她那双臂都僵了……
孟子曾把人的品行分成六种境界:“可欲之为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为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善、信、美、大、圣、神六类,是人的品格的六个层次。要社会每一个人都达到美、大、圣、神的层次显然不现实,但做个善良与讲诚信的人是可以的,今天能自觉以这起码的社会公德来自律的人也不多了,可我们的高原战士却以这道德为人生准则。
作者上线遇到巡线战士黄文强,他默默地坐在山上像块石头,他只给他敬礼不说话,也不看他,目光只是从这个山头爬到另一个山头。这里的士兵差不多都木讷,长年一个人与山对峙成了习惯,他们会对着太阳放肆地撒尿,对着大山吼歌,对着山谷大喊自己名字,但面对人他们却没了话。就是这个黄文强他被选为士官,还没来得及领取第一笔薪饷,他病了,从90公里外的驻地往22医院赶,途中会车时大卡车将他的半张脸剐没了。他把名字留给了故乡,把身体留在了烈士陵园,把脸留在了路上。
作者有次夜宿纳赤台时,望着对面光秃秃那山出神,自言自语说,太单调了,山巅要是有面红旗就好了。旁边一个老兵说,山太高了,不好爬上去。事隔不久,作者再次途经纳赤台,老远他就看见那大山顶上飘着一面鲜红的旗帜。他兴奋不已,到兵站里问是谁插上去的。兵们都笑着摇头,连教导员都不知道,估计是怕挨批评不敢说。直到老兵退伍时,那个老兵才交待是他违纪爬上去插了那面旗,他爬了四个小时,累得一天没吃下饭。
战士谢洋独自在远离公路的管线上走着,天色渐黑,邪恶在黑暗中滋生。几对跳跃的绿光在他身后闪烁,那是狼。饥肠辘辘的狼看他只一个人,把他当作猎物步步紧盯,它们很有耐心地等待攻击时机。谢洋有些绝望,他要证明他不是逃兵,是护线而牺牲。他一边退一边拿铁锹在沙地上写字,把自己的名字留在高原沙地上。就是这把铁锹发出那声音,就这一路名字,让狼不敢贸然接近。他与狼僵持撤退,终于接近了公路,由远而近的汽车声帮了他,狼怯而止步了
高原的山都是神山,高原的水都是圣水。也许正由于高原官兵终日面对这神山圣水,冰川和雪山的洁白陶冶了他们,他们的心灵纯洁得接近于透明。
杨宣强在文坛还是个新人,他的散文也不那么时髦空灵,但读完全书,我不由得对他深深地表示敬意,他也是一位心灵接近于透明的高原老兵。他当兵20年,在青藏线上奔波了20年,从士兵一直干到现在兵站政治部副主任。他始终保持着高原士兵的本色,用他的话说“他们是我的过去,是我无处不在的影子。”没有这种本色,没有这份情怀,他不可能发现和结识这么多高原士兵,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常常走进烈士陵园去看望自己那些士兵的墓碑,也不可能因士兵对他无言而心痛,也不可能一眼就辨别出带着幼儿在高原上行走的寡母是来祭典与雪山同眠的丈夫,也不可能对高原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饱含深情。杨宣强有这种兵情,有这份累积,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他能写出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