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走了
2009年1月16日(农历二十一),极其普通的一个日子,但我心情挺好。心情好不是因天气好,这天是风和气暖,阳光灿烂,但心情好缘自清晨跟四弟通了那个电话。
开年老爹已98高龄,他的健康成为我们家的头等大事。去年七月感冒了一次,拉肚子咳嗽,肺上还有炎症,住了八天院,元气大伤,回家后出不了门,我让五弟央人买了人血白蛋白打后才逐渐得以恢复。国庆节我赶紧携妻子、女儿、儿子、儿媳回老家看望,老爹见到我像注射了兴奋剂,精神一天一个样,谈笑风生,走时完全恢复健康,天天出门走动玩耍,全家都很高兴。
老爹见到我病没了

2008年国庆节时的老爹
我们回京刚一个月多,老爹不慎在门前场上又跌了一跤,虽没骨折,但毕竟年事已高,一时竟起不了床。元旦前,我和妻子又约大哥,一起赶回去看望老爹。分别仅一个多月,老爹精神判若两人,卧床不起,神志时而清楚,时而糊涂,虽然能跟我们说话,但常常连我们几个儿子都排序搞错。离家回京时,我跟五弟交待,再想法给老爹打人血白蛋白,一定要帮老爹度过寒冬,争取让他活一百岁。
北京离宜兴千里之遥,我鞭长莫及,只能靠电话掌握情况。13日跟五弟通话,五弟出差兰州,说白蛋白没搞到,只能等他回去后想办法。15日晚朋友聚会,席间说起我老爹,人民出版社任超副社长得知此事,当即打电话给南京朋友帮助搞白蛋白,不出五分钟南京朋友回电说已联系好,随时可取。
16日清晨,我立即与四弟联系,让在南京工作的侄女慧妍去取白蛋白送回家。四弟跟我说,侄女要到除夕才能回宜兴,前天老爹起床晒了太阳,精神很好,吃饭也很好,一顿能吃一大碗干粥饭,每天吃一个炖鸡蛋,两包婴儿奶,神志也挺好,家里的人都认得,说话嗓门也很响亮,用不着打白蛋白。我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五弟明天就回去,打针的事等他回去再说。听说老爹精神好,我就想干点高兴事儿。年底了,正好有张兰花票,我就和妻子、女儿一起驱车去南四环花乡源买花,增添些过年的气氛。
我们在花乡源挑了一盆粉红蝴蝶兰,又买了一盆木本大红西府海棠,还有两盆金琥。临出花房女儿突然喜欢上一盆白色的瓜叶菊,妻子说女儿,大过年的买白花干什么。我知道妻子想到的是有高寿的老爹和岳父,我也觉得不好。女儿却已经买了,没办法,我们只好再挑一盆紫红的瓜叶菊搭配成双。
车里装满鲜花,一路开心。我跟女儿说,公公(爷爷)今年这关算过去了。女儿说,一过年就给公公做百岁大寿。我说老人做九不做十,公公的生日是十月,要到明年国庆公公99才能做百岁大寿。妻子说不要等到十月,明年一过年春天就做。一路上说着老爹开开心心回了家。
到家摆好花,阳台上的榕树、龟背竹、令箭虎皮中间加上鲜艳的蝴蝶兰和西府海棠,红花绿叶,家里顿时春意盎然。我立即又给四弟打电话,问老爹情况。四弟说很好,中午吃了一大碗干粥,吃了一个炖鸡蛋。我这才打电话让任超副社长转告南京朋友,白蛋白暂时先不用了。
晚饭后,散步回来,我换衣服进了书房,打开电脑,静下心来打磨我的长篇小说《碑》。这是最后一遍修改,一共十章,改到了第八章的第二节。
大约九点四十左右,座机响,我一听是四弟来电话。他说吃了晚饭,老爹不太好,嗓子眼里好像有口痰。女儿听到后,立即吼叫,赶紧送医院!我问四弟现在状况,四弟说他刚才在老爹那儿,给他吸了半包婴儿奶,一支蜂王精。蜂王精吸了半支,说太甜,不想喝了。四弟问老爹还想吃什么,老爹摇摇头,说什么也不要了。又问他有什么话要跟他说,老爹又摇摇头。再问他有没有什么事要跟他说,老爹还是摇摇头说,整天在跟前,没什么事要说。四弟说你先歇着,我那里烧着开水,泡了水再过来。老爹点点头答应噢。
我跟四弟正说着,手机又响,我同时接手机。是老五的儿子小栋打来,他声音带着哭腔,我一听头皮就麻了。小栋说,公公要走了……我竟傻乎乎地问,他要去哪?侄儿说,我妈妈说,公公不行了。我立即吼让他妈接电话。五弟媳妇说,老爹只有心跳了,大叔,二哥,大姐夫、大姐、小姐夫、小姐、堂妹海萍、堂妹夫都在跟前,正在把老爹往堂屋挪,你和大哥赶快买机票回来……
电话没接完我就忍不住哭了,妻子也哭起来。
人过七十古来稀,人总是要死的。孔夫子也说:“老而不死,是为贼。”按理说老爹已经98了,没病没痛,走也是寿终正寝。但是,国庆节到现在仅仅两个多月,相聚让人那么开心,这么振奋,元旦回来还不到半个月,老爹他竟就……
去年全家已经买好9月30日回老家宜兴的火车票,29日,我在台湾因遇上台风,不能按时返回北京,我打电话让妻子把我的车票退了,她带女儿、儿子和儿媳先回去。我回京后再赶回去。老爹摔倒后打了人血白蛋白,已经好转,一见儿媳、孙女、孙儿和孙媳妇挺高兴,还给孙媳妇出了六百元见面钱,但没见到我,还像是在养病中。隔了一天,我赶到家,老爹见到我,像打了一针兴奋剂,当即精神焕发,握着我的手始终不放,生怕我逃走一般。老爹89岁时摔断腿,因牵引不到位,右膝弯曲比左腿短似的,走路有一点瘸。我一进门,他就开始点兵派将,叫老五帮他说搬回家住。当时为侍候他住在隔壁老五家,老爹的住处安在我原来的老屋里。又催四弟媳,赶紧回去做饭,添五口人的饭菜。四弟媳故意逗他不走,他就皱紧眉头说她,说买菜没钱他给她钱。那天五弟招待我们,老爹知道后,悄悄地掏出一百元钱给五弟,要他再去买点好菜。我妻子说,看到儿子,病没了。
我去宜兴跟战友聚会,酒喝多了,下午没去看老爹,老爹一下午坐在家门口躺椅上等我。老五逗他,说三哥有急事回北京了。他清楚得很,说不可能,他带回的那些营养品和药,还没跟我说怎么吃呢!他得跟交待好,写到纸上才会走的。第二天中午有应酬,吃过饭我才过来看老爹。老爹见我过来,急忙站起来迎我,不无埋怨地说我,整整等了我一天半了,没上老二那里喝茶,也不去看人打麻将,一直在这儿等你,老五还骗我说你回北京了,老爹又抓住我手再也不放。我说,爹,你一定要活一百岁。他问我,一百岁还要几年。我说,说起来三个年头,其实一年多就行,到99岁我们就给你做一百大寿。他像认真考虑事情一样想了想,说只能活一年算一年了。说着话,老爹摸出钱包,从钱包里抽出几百块钱,说,你带着全家回来看我,我得给你出点路费。我说你的钱还不是我给啊!老爹说,那不一样,你给了我,就是我的钱。我摸出钱和车票,告诉他车票买了,临走我还要再给你点零花钱。他还不放心地问,钱够不够。在他眼里,儿子到老,挣钱再多,在他面前永远是孩子,这是当父母的心情。
老爹握住我的手始终不放

我说,你要活一百岁
我们全家要回京,来跟老爹告别。老爹早坐在家门口等我们,见我们来,他站起来说,不要再进屋了,他要送我们。我拥抱着老爹,要他坐下,不要他送我们。我说,元旦我再回来看他。老爹还是站起来要送我们,他一瘸一瘸一直把我们送到巷子口,临别他竟满怀深情地轻轻抚着我的后背说:“身体健康,荣华富贵万万年,荣华富贵万万年!”他连说了两遍。四弟媳、五弟媳都十分惊奇,这老头子偏心眼,我们从来没听他对我们说过这种祝福的话。
没想到这话不只是为我祝福,竟成了最后的告别。老爹一辈子都盼儿女们出人头地,为让儿子们成才,他倾注了全部心血,再困苦再艰难他一直咬牙供我们上学。
每次探亲我给了他好烟,他自己舍不得抽,总是左边口袋里装着自己抽的“红南京”,右边口袋里装着“中华”或“金南京”。我一到家,他就四处去发烟,说儿子回来了。每当这时,他总是满心欢笑。碰上镇上的干部或其他有身份的人,他总要毫不谦虚地说,我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在北京,都是大军官。一个儿子在西边马路边开水处理设备公司,一个儿子当过书记、自来水厂长,一个儿子是水处理技术员,两个女儿都在宜兴城东门外。我家有六个大学生。说起这些,他总是那么扬眉吐气,发自内心地自豪,由衷地骄傲。
孙儿、孙媳扶爷爷过马路

老爹与重孙女、重外孙女在一起
可是老爹却这样突然走了,没有任何病,也没有任何伤痛,虽然走得无牵无挂,但是,他却仍然给我们留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我们没能让爹活到一百岁。假如,爹要是不再跌这一跤,假如我们能确保爹身边随时有人,或许不会有这种遗憾。
我在老爹遗体前痛哭流涕,但却再也无法弥补。我为老爹写了挽联:忠厚为人饱经百年沧桑人情冷暖,笑对人生怡享四世同堂天伦福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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