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金冬心》
(2011-06-13 18:53:41)
标签:
文化杂谈 |
分类: 阅读 |
品味《金冬心》
——汪曾祺最具名士气的小说
名士不是人人都当得,有极高的门槛。就如外国人所云“培养一个贵族需三代”。
汪曾祺出生名门望族,家境富裕。祖父是饱学宿儒,父亲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还会治眼疾。汪自开蒙后就饱读诗书,打下了扎实的国学底子;成年后广泛涉猎现代中外文学名著,且行走大江南北甚至云南边陲,堪称见多识广。他写小说,兴致大于功利。他的小说,既短,数量也不多,总共百篇上下。小说内容,多为人物素描,将人的经历与命运,慢慢叙来,显出淡淡的哀愁与伤感。他对人生的感悟都通过笔下人物行止“润物细无声”般传递给读者,不加主观判断,让读者自己回味、咀嚼。
《金冬心》是汪曾祺唯一的一篇历史小说。讲的是“扬州八怪”之首金农(字冬心)在扬州大盐商程雪门宴请两淮盐务道铁保珊的酒席上替程解围的故事。
金冬心是名士,以卖书画为生。小说开篇就很别致,把金农的头衔列了一大串,先把读者搞晕了。待回过神来,才发现如此与众不同、鹤立鸡群的人,却“早上起来很无聊”。世上谁会无聊,闲人而已。引车卖浆者整天忙于生计,想无聊也没资格。为何无聊?前一阵子,钱花多了,“手头紧了”,托文友袁枚(子才)卖的10张乌木灯架不仅未成,袁反还让他代为推销《随园诗话》。瞧,文人的交往就是如此风雅。只是风雅要有俗人买单,不然就无趣了。本来生意不成也无所谓,只是冬心先生前几日看中了瞿家花园的十盆素心兰,却一时囊中羞涩。于是就很无聊,其实是无奈。但作者却故意写成“无聊”,可见他对名士心理拿捏之准确。名士岂会无奈、岂能无奈?至多只是无聊而已。
接下去,笔锋一转,不无聊了,“有点意思了”。原来,家人陈聋子告诉他扬州大盐商程雪门宴请新放的两淮盐务道铁保珊,请冬心先生作陪。请柬都送来三天了,时间正好是今天中午。
于是冬心先生赶紧叫陈聋子去订一订轿子。又等了主家催请至第三遍后才动身。这自抬身价之举显出冬心先生久走江湖,人情练达,处事老到。
古往今来,食盐都由官家严控专营,谁打通了官家关节,拿到盐业经营执照,就等于是坐地收钱。清时两淮盐务道相当于如今江苏、安徽两省盐业局长。是极肥的肥缺。扬州再大的盐商,在铁大人面前又算得了什么?所以这场宴请于程雪门意义非同小可。
古时官员多靠苦读考取功名走上仕途,所以文化底子比较厚实。他们与商人结交,自有等待后者纳贡的心理,但面上还是表现出居高临下、目无一切的散淡。按现代的说法是“作秀”。饭是要吃的,对陪客也是有要求的,于是乎程雪门邀金冬心这样诗书画三绝的名士捧场作陪,堪称顺理成章,宾主都有面子。
酒席怎么摆,菜品如何定,都是有规矩的。汪曾祺本人就是个美食家,又是见过大场面的,所以写来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尤其铁大人应付程雪门的几句话颇为精彩“请我,我到,可是我只想喝一碗晚米稀粥,就一碟香油拌疙瘩丝!”程雪门说一定照办!真的就照办了吗?接下来的菜单让读者傻眼了,名贵得要命(略)。铁大人听了菜单(他没有看),说有河豚,说“那得有蒌蒿呀!——‘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遍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有蒌蒿,那才配称。”主人忙回答,有有有!接着便是连蒌蒿在内的八道极素净的菜。铁大人听到河豚,随口吟出一诗,不为表现自己对菜肴的在意,而是要在名流显贵面前显摆高雅。平心而论,盐务道大人也确是真不在乎一顿饭,他在乎的是人家对他是否足够尊重、规格是否到位。但嘴上又很客套“这样好,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虚虚实实,言不由衷,就看主人是否会意了。他还将菜单让金冬心过目,金当然明白这是铁的虚情假意,回答也极机巧圆滑“‘一箪食,一瓢饮’,农一介寒士,无可无不可的”,这是冬心先生对自己角色的极为清晰的定位。两人的对话,彬彬有礼,简洁雅致,读来真是有趣。
故事的高潮在酒过三巡后的行酒令。酒令是文人雅士在宴席上的文字游戏。铁保珊提出各人说一句或两句古人诗词,要有“飞、红”两字。轮到程雪门,程说了一句“柳絮飞来片片红”。众宾客先愕然后哗然。柳絮怎么可能是红的呢?一定是杜撰的,齐齐要罚程雪门酒。
金冬心素来才思敏捷,见主人一副窘迫面孔,有意替主人解围,急忙站起来,款款说道:“诸位莫吵。雪翁此诗有出处。这是元人所咏平山堂的诗,用于今日,正好对景。”他站起身来,朗吟出全诗“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
众宾客听了,齐声喝采。真是诗中有画,桃花盛开,夕阳返照,整个空间都被染上一层红色,这时飞来的柳絮也不例外,自然是“片片红”了。大家都为冬心先生的博闻强记所折服。其实哪里是什么元诗?不过是冬心先生的即席创作而已。 铁保珊心生疑虑,拈须沉吟:这是元朝人的诗么?但铁终究是官场中人,逢场作戏次数多了,也不较真。于是程雪门便免去了一场大尴尬。 第二天一清早,程雪门差人送来一千两银子。金冬心叫陈聋子告诉瞿家花园,把十盆剑兰立刻送来。程雪门有的是钱,缺的是文化;金冬心有的是文化,但缺的是银子。金用文化给程补了台,圆了场。文人与商人从此两不相欠了。而内心深处,金或许仍为自己的行为愧疚,他骂了一句“斯文走狗”。
小说着重写了一场豪宴,宴会前后出现的人物却有四个,袁枚、陈聋子、铁保珊、程雪门。文人袁枚拒绝人的委婉、仆人陈聋子伺候人的勤快、官人铁保珊的世故、商人程雪门的豪阔,四个不同人物在作者笔下个个鲜活且极符合各自的身份。袁枚的个性是通过一封书信、十套《随园诗话》和退回来的十张灯体现出来的,话说得客气,却无实质性的帮助;陈聋子会做灯、信息灵通,却手忙脚乱;铁保珊身居高位,擅品诗书,长袖善舞;程雪门财大气粗附庸风雅,绞尽脑汁只图讨官家的欢心,却文化底子薄弱差点出了大丑。金冬心的意义在于凭自身的才气为宴会主人挣回了面子。
那么金冬心究竟是俗还是雅呢?是雅中有俗,俗中显雅,性格复杂高傲却不失厚道。程雪门会赚钱,也懂游戏规则。程给了金大笔酬谢回报救场之恩,不辱他扬州第一大盐商名头,是个让人感觉很“明白”的人。因为他的通达,所以财源滚滚也是理所当然了。粗俗固然粗俗,倒也有一番简单直率的可爱。
如此有味道的小说,实在难得。也只有汪曾祺这样的名士才写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