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磷火
叶空湛第一次见到易觞,是在圣十字学园读到第二年的时候,那时他们都还是十四五岁的少年,蓝曜历没有颁布,肃清法也还没有出台,天空似乎也因此健康清洁了许多。
如同易泠数年后所说的那样,任何重大到足以改变命运轨迹的事件,都需要合适的时间、恰当的人,以及厚积勃发的过程。就好像在林木尸体风化而成的腐积土上生出嫩绿的叶芽,浇灌以阳光雨露,成长为洁白的森林。
很小的时候,小暖问他,用那只红色的左眼看到的世界是不是也是血一样的颜色呢。他一直笑个不停,伸出食指刮小女孩凉冰冰的鼻尖。
“那你用茶色眼睛看到的世界就是茶色的咯?”
小暖歪过圆滚滚的脸想了一下,露出很可口的表情,然后张开双臂软绵绵地扑进哥哥怀里,花树细幼的枝条经不起孩子们的折腾,打着旋掉下来好多金黄色的带香气的星星。
他并不觉得自己异色的眼睛有什么不祥的意味,只是能力契约的某种表象……即使与他人有所不同。8岁时第一次弄灭了家中所有的光,包括小暖装在玻璃瓶中的萤火虫,甚至熄灭了窗外的星辰与万家灯火。以为自己瞎了的爸爸揪起他的领子大声质问,可声音总会在发出之前被海绵似的黑暗吸收殆尽。他一路跑到山下的小树林坐到半夜,露水沾湿了裤子,又冷又重,紧紧尾随挥之不去的,是灭绝声光的暗介质,宛如深海绵延的沙地,脚下踩满了珊瑚虫的尸骸。他有些害怕,却无法发出声音,四肢都冻僵了。小暖打着白磷做的灯到处找他,把羊毛毯子裹在他抖个不停的肩上。黑暗消散后他已经满脸是水了,抓住小暖的手腕问爸爸是不是把自己当怪物。小暖把白磷灯举到他面前,认真地抬手碰了碰他的眼角,向右三毫米是红得发亮的赤火瞳孔。
“哪有的事,哥哥就是哥哥啊。”
可并不是人人都能这样认为。
叶空湛进了圣十字学园后一直是个古怪的家伙,唇角上扬七度,一句“是这样啊”搭配同一幅笑脸面对一千种人。午休时更是连与同学聊句天气真好的工夫都没,利索地翻窗跑到小树林玩捉迷藏。有人想要他的左眼,黑市价格炒到五百万贝里还有上涨趋势。暗介质能力,有人形象地称他为Mr. BlackHole。黑洞吸收了一切物质,掏出来就能换成大把金币。
他遇到易觞那天,曾被两个赏金猎人逮到过一次。是叛逆者家族出身的孩子,从小吃不到山珍海味,身板瘦弱得像刚减肥成功的少女。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把他按在地上用膝盖压牢,拉开校服领带系上手腕,另一个饶有兴趣地伸手抚在他的眼眶上,吹了声口哨朝那惊恐的眼神甩开了明晃晃的刀。突然有谁弄灭了太阳,黑暗在寂静中涨潮。叶空湛抬腿凌空踹到了胡子男的后颈,却死活挣不开被捆在一起的手。两个三角猫猎人看不到路也听不见彼此呼唤的声音,渐渐开始发出惨叫。他不敢就这样带着黑暗撤离,反而悠哉地在树干上磨起了领带。
然后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一个高挑的少年拨开黑暗走进了他的控制范围,低声抱怨了些什么,隐隐能捕捉到的词语是“练琴”与“太吵”。他径直走向明明面对面却无法看到彼此的两个笨蛋中间,伸手按住他们的头。
真是修长漂亮的手指。
擦开一片淡蓝火花的时候就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虽然十年后他们又验证了无数次,易觞的电光绝不可能在他制造的黑暗中显形,可他却一直执拗地坚持说自己是看到过的。盛开在浓稠黑暗深处的,磷火似的浅光。在那一次,他曾无比明晰地看到过。
那时他睁大了眼睛看少年擦开一片淡蓝火花,两个家伙笔直地倒了下去连尖叫都来不及喊出口。这让他突然记起,这里毕竟是圣十字学院,收留在“觉醒”前就已经能简单使用能力的天才……原来果然有这种厉害的家伙存在。
少年揉了揉手腕走近了他,他愣了一下,迅速敲散了黑暗,将表情切换成温柔亲切的可人微笑。领带被磨开了一半,露出了劣质的线,他有些吃力地抽出右手。走近了才看清,少年是短发,有些旧的黑框眼镜,嘴唇抿得很薄,黑玉色瞳孔,看上去有些生气……总是带着无名火,手掌温度偏高,走路速度很快,大笑的声音有些刺耳,不吃胡萝卜和青椒……这些则是之后才了解到的事。
名叫易觞的少年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然后嗤地笑出声。
“把领子扣好,Mr.BlackHole。那么乐意在陌生人面前展示锁骨么?”
对方的声音并没有想象中的友善,下一个动作更是骇突,实在不像见义勇为好少年的作为。
他在他还没扣好扣子时大张旗鼓地摸走了他的钱包。
“你叫叶空湛对吧,我听过你左眼的价钱。我是易觞,我老爸你肯定知道——你才这点儿钱啊,还没我家看门的丧失者口袋里的多。”
易觞从他薄得可怜的钱包里抖出两张纸钞,看到了什么,突然停了手。
“啊,这个漂亮,我喜欢。就当是打扰我练琴的赔偿吧。”
他从钱包的夹层抽出一张相纸,毫不客气地塞进了左胸前的口袋,那是小暖十岁生日时的纪念照,抱着毛茸茸的长颈鹿玩偶,笑得让背景里的花朵全部失色。
“啊,伤脑筋……还有救你的保护费没收,先这样欠着吧?这两个家伙怎么办?圣十字学园不是不能进来外人么?你一定有办法处理吧你。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么?哑巴外加半瞎?”
“不是哑巴也不是半瞎啊……”
叶空湛站起来,从易觞手里抽出自己的钱包,手腕上还带着血痕淤青,脸上还带着笑。需要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到。
“……就是个一切都很普通的叛逆者而已。”
权当是简单明了的自我介绍。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他和岛内首富易家的大少爷。
就像人们说叶家盛产画一样的美人一样,易家盛产的是首屈一指的音乐奇才。据传说,第一代易氏上岛时只抱着台进了水的钢琴,一百年后,他们在乌达泉边专门为女神演奏,个人音乐会千金难求一票。很久以后他们的关系好到如胶似漆,并肩躺在树林深处的空地里,暖风里饱胀着太阳的香气。叶空湛问他,既然知道我左眼的价格,为什么不干脆挖了它去换钱。易觞伸了个懒洋洋的懒腰,不屑地哼了声:“我四岁时就对那点钱麻木了,如果有人挖了它去卖钱,我开场演奏会就能把它买回来安回去。”两个少年朝着天空哈哈大笑,那时总觉得征服世界都是件易如反掌的事。
可两个人的熟识并不能算是顺理成章,叶空湛毕竟是叛逆者,被分在E组。有人说,圣十字学园收留叛逆者编为E组并不是要栽培他们的能力,而是为了将他们集中到一起加以抑制。E组实在是个混乱的地方,那些每一秒都在努力愤世嫉俗的叛逆者少年总喜欢些印五花八门的传单偷偷分发,不是在质疑命运女神,就是要号召反抗风之御使。被老师发现了,就要被拎出去体罚,他常常托腮看着他们在操场上被水龙鞭打,觉得笑不出来。那些高叫着民主与平等的少年总是带着深重的救世情怀,并且自视甚高,或者说,自不量力。
而他一开始就明白作为叛逆者所要面对的命运,以及自己究竟有多弱小。
某天放学的时候,他在校门口碰到了易觞。
穿着一丝不苟的A组制服,是元素操控系贵族子弟的象征,身边与往常一样围着一圈漂亮女孩,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满脸都是兴奋的光彩。他想绕道而行,却被发现了,易觞三两步走过来拉住他的后衣领喊“嗨这不是黑洞么”,女孩子们看到他的左眼颜色,纷纷掩着嘴退避三舍。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应该说些什么,只是回头对易觞含义复杂地笑了笑。
易觞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很是熟络地靠进一步,把左臂随意搭上了他的肩膀。
“上次欠我的人情债还没还清吧,请我吃饭。”
“……好呀。”
还未仔细思考就张口答应了下来,他一向是不善拒绝的人。
就那样把易觞带回了家,一路上话题不断,好像认识了很久的挚友一样。易觞与班里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革命派没什么区别,只是地位不同,发言也更为偏激。他甚至自作聪明地跟他谈起了叛逆者被歧视的问题,而他只是朝他眯起双色瞳孔,不置可否地回应“是这样啊”,却丝毫不提及自己的观点。
夏终祭刚过去不久,天开始凉起来,林叶间泛出明亮的黄,风吹过来是齐刷刷的金色的浪。易觞不止一次向叶空湛感慨过这边的环境真是优美,并未想过正是因为叛逆者容易被歧视,才会选择在这种荒僻的处所落住。
叶空湛14年来第一次带朋友回家,带来的还是个穿A组制服的少年,外衣胸前绣着易家的银色雷霆纹章,换拖鞋的姿势都比常人显得彬彬有礼。叶家父母高兴得合不拢嘴,叶家饭桌上也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有料理能力的漂亮女子拼命给客人夹菜,劝易家少爷多吃,时不时紧张地问一句味道如何会不会太淡了。叶暖有些怕生,匆匆扒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筷子,可眼睛还不由自主地在易觞的脸与他碗里的排骨之间来回扫视。易觞倒是全然没有客人的矜持,扫荡遍餐盘中的瘦肉,抢走了餐桌上百分之八十的话题。叶家爸爸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笑起来意外很开朗,聊着聊着就提到了叶空湛的能力。
“有人说这在岛的历史上都是第一例。”
“对啊我有个舅舅还在黑市竞标过他的左眼,要是知道我跟他关系好,回去一定往死里整我。管他呢。学校也有好多人怕他,没办法嘛,一群胆小鬼。”
易觞塞了满嘴的饭菜,有些字咬不清。
没有人说话。当啷一声,是叶暖把汤勺掉进了碗里。
叶家妈妈拉着小暖去洗手。叶空湛正打算夹西兰花,筷子停在半空中,过了好久才察觉到,抢在易觞还在尴尬地找词解释前笑了起来。
“……他们之所以害怕我的能力,或许是因为……灭绝声光的黑暗总会让人联想到死后的世界……我一直这么认为。”
用的是并不确定的语气。
天光暗了三分,风挑开窗帘,雨云在窗前堆了起来,层次分明的葡萄灰。叶家妈妈在门外喊起了丈夫的名字,收衣服的指示拖着长长的尾音,小暖推开门跑进来喊“哥哥要下雨啦”,月白色的宽肩带连衣裙摇出涟漪,裙摆上还带着砸下来的几滴水的痕迹。
叶空湛空出一只手摸了摸小暖的脑袋。小女孩又说:“哥哥你笑得不开心。”
易觞险些喷饭,费力地将饭菜咽下,一巴掌拍在了叶空湛的背上。
“黑洞有什么可怕的。害怕那种能力还不如怕一下北岛学长的体形。”
肉被挑光了,白瓷餐盘里只剩下残羹。小女孩跑到窗前,伸出小手接着那些稀疏的雨滴。
“……就像是天黑吧。”
他用修长灵巧的手指转着筷子,菜汤在桌布上滴出规则的痕迹。常见的只会在努力思考时做出的习惯性动作。
“就好像天黑下来,外面还下着点小雨,把头蒙在厚厚的被子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却觉得安心……然后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睡到自然醒,天也就亮了。我看你的能力就是这种等级。”
叶暖从口袋里掏出了玩具口琴,怯怯地吹了两三个音,声音很轻。叶空湛看着易觞瞬间认真得很可靠的脸,瞬间忘记了该怎样露出笑容,只是点了点头,又更为郑重地点了点头,接不上话来。易觞超他扯开一个很帅气的笑,让人联想到一片荒野里唯一一朵开得热烈的向日葵,花盘巨大,茎叶健硕,气味芬芳扑鼻。他摘下眼镜,顺手拎起椅背上的外套甩披在肩,走向凉风吹起的窗前,下摆飞扬得好像鹰隼的羽翼。从小就是美人胚子的小暖回过头来,用溢满纯水的咖啡色大眼睛盯着他瞧得目不转睛,她看着他走近,又在她面前蹲下身,伸手捏了捏她粉白的脸。
“你在吹什么呀?”
“我在吹雨。”
“你在吹雨啊……那你听听,这个是不是雨。”
他在窗帘上抹了把右手,交叠扣着住小女孩抓着口琴的手指,拉到自己的嘴边。
先是一个过长的颤音,清亮无比,好似万千鸟鸣。
树叶一齐抖动了一下,满天干净的水珠子哗啦啦地抖掉了一地。
黄色的天空。深色的流云。
带着泥土与草腥味的风。
带着泥土与草腥味的风里的少年,爬上窗台坐着,用一只手把小姑娘抱到腿上,另一只手还隔着她的小手扶着玩具口琴。
好像是用魔法变出来的似的,阵雨一样清新简洁的音符,跳跃的旋律。
手指也自动会随着雨的歌声一起跳舞似的,在空气中划出节拍。叶空湛拖着腮,看小暖被易觞团在怀里,抬头盯着这个陌生哥哥英俊得一塌糊涂的专注表情,白瓷似的小脸一点一点地涨得通红……不由也会心笑出了声。
那么明亮。
那么亮。
就好像从英雄传奇画册中剪下来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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