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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留守》

(2016-07-31 17:4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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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分类: 中短篇小说

留 守

 

静静地坐在小床边,安长福老汉手里的烟,已经是第三支了,还是不忍叫醒两个孩子。

隔壁的堂屋里,燕子飞进飞出,呢呢喃喃,商量着梁栋上的旧巢,怎样修补,怎样铺垫。偶尔“啪”的一响,一粒泥丸,滑落到地上了。“啾,啾——”“唧,唧——”屋宇下,唱着歌,旋起舞了。翼剪扇起的微凉,漾进厢室里来。

晨光在窗玻璃上,越描越亮,房间里的烟雾,在光亮里,幻成了淡淡的粉黄。一只土蜂,在窗外营营地叫,有时叮伏在玻璃上,诗人似地沉吟着,努力要进来。

炒菜的香辣的气味,顺着门道漫过几缕。就听到厨房里,响亮地起了两声喷嚏,铲刀的翻动,越发地急了。那是长福的老伴,在炒菜。他知道,饭就要做好了。

然而,两个孙儿,还在熟睡,没有醒来的意思。昨晚,他们贪玩的时间太长了。长福老汉将烟头抛掉,弯过身子,喜眯眯地望着孩子。一个是迎迎,他的孙女,12岁,侧身向窗户的方向躺着,头发细,黄,乱纷纷地,遮了小鼻子细眼。那脸蛋,粉扑扑的,霞辉映在上面,仿佛是发着光。她的小嘴,微微地向前撅着。睡梦里,红鲜鲜的酒窝,盛满了闪闪笑意。

老人探出一个指尖,将她的头发,向耳朵边轻轻地挑了两下。女孩儿明净的额头,圆圆的脸盘,都呈出来了。迎迎粉嘟嘟的小嘴,努了几下,胳膊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仍然没有醒来。

一只小猫,黑黑的,鼻尖和眼圈,白闪闪,顺着女孩儿肘弯下掀开的空隙,探出了毛茸茸的脑袋,正对着迎迎的脸庞。“喵——呜!”

它的银须,扎了迎迎了。迎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

“爷爷!”一眼看到了床边坐着的老人,孩子叫道。

老人笑呵呵道:“奶奶要做好饭了,快起床吧,别误了上学。”

于是,都去看睡着的康康。康康长着一张黑黝黝的脸,长而瘦的脸盘,脖子显得细长。仰面躺着,嘴角咧开着一条细缝,露出一粒门牙。那牙齿紧挨着的地方,缺了一个,显得有点空洞。不知正做着什么梦,一副憨笑之态。加上透出的门牙的滑稽样子,显得很逗。

“康康,起床了!”

迎迎叫道,手指在他启开的门窦边触了一下。那只小猫,已跳在了枕边,学着迎迎的样子,探出一只爪子,轻轻在康康的鼻尖上碰了一下,“喵——”地叫了一声,伸了一个懒腰。

长福老汉笑了起来。康康的两条细瘦的臂膊,向头上伸直开去,两条腿,也在被窝里蹬直了。这样用力地伸了一个懒腰,也就睁开了眼睛,细叶般的眉毛下面,一对黑豆似的眼珠,清澈闪亮。

“起床喽,吃饭喽——”

爷爷说着,慌着去找康康的衣服。这时,迎迎已经穿好了,说:“爷爷,我帮康康穿。”

康康7岁,上了一年级了。忽地坐了起来,抢过爷爷手里的衣服,说:“不要,不要,我自己来穿!”

爷爷高兴极了,笑着说,“康康长成小大人了,康康是三好学生嘛。”

说着,眼睛去墙面上,寻那春节前贴着的奖状。其中一张,是康康的。其他的几张,都是迎迎的。奖状一字排开,正贴在孩子们床头上边的墙上。

老人虽然不大识字,但是,爱看这些奖状。过一段,他都要用一团棉絮,认真地把它们擦一擦。

一只灰毛色的狗,头窄腿细,耳朵尖削,这时跳了进来,一扑,两只带着青草气息的露湿的前爪,抱住了康康的腿。花脸小猫,吃了一惊,嗔叫一声,跳到堂屋里去了。

“跳跳!”康康用脚丫去抚它的脑袋,“今天跟我一起去学校吧?”

“跳跳”似乎听懂了,两只向外突出的黑眼,温柔地望着小主人,舔了舔他的脚丫。

迎迎下了床,说:“老师不让带狗去学校!”

爷爷呵呵笑着,捋着狗的脊背,“不让去就不去嘛,跳跳在家,还要看门呢。”

“都起床了吗?”安大娘花白的头,在门口一探。

“奶奶,我们都起来了。”迎迎跑了出去。

“我也起来啦,奶奶!”康康穿着鞋子,叫了起来。

“快去洗脸吧。”奶奶走到鸡舍那边去了。

爷爷已来到了院里,说:“屋里有燕子,垒着窝呢,会掉泥。还端到院子里吃吧。”

“嗯。”安大娘要去开鸡舍的门了。

爷爷大声斥道:“吃了饭再放鸡不好么?到处拉鸡屎,不嫌脏啊。”

安大娘停了手,叹声道,“又忘啦,嗐,我这记性!。”踮着一只有点跛的右腿,去厨房了。

长福老汉跺了一脚,望着老伴一窝白发的后影,自语道:“真是痴呆了!”

院子并没有围墙,种着几株树。有核桃,杜仲,桃子,木瓜,石榴等等。院前屋后,一片葱茏。水井边,是一棵枣树,两把粗细。下面,摆着一块圆石。那是一方青砾石碾,用石块垒一个座,支在上面,就是一张桌。这桌,不怕风刮日晒。除了当桌子外,有时,长福老汉和老伴,闲了,坐在上面,乘凉,择菜。两个孙儿,趴在上面,做作业,玩游戏。康康大了,站在石碾上,还敢攀了枣树的枝子,悠悠地,荡秋千。枣子熟了,不用拿棍子,站在石碾上,手一伸,就能摘下来,送在嘴里吃。

饭端上来了。搅的是稀面汤,打鸡蛋花,黄爽爽地。菜是酸辣白菜,用一个小铝盆盛着。还有一小碗豆豉。馒头是自家蒸的,面不白,有点土色的黄。但吃起来,有筋道,口味浓。长福老汉催着两个孙儿赶紧吃,吃了去学校。他自己,不爱吃热饭,先把汤凉着,点一支烟,美滋滋地,望着别人吃。

农家的孩子,粗茶淡饭,不挑剔。奶奶把一个馒头掰开,一半给迎迎,一半给康康。两个孩子,接过手,大口咬起来。康康一边吃,一边说话,问姐姐,问奶奶,问爷爷,问个不停。还要用手去逗猫,拿脚去蹭狗,手脚不闲。

奶奶用筷子搅着他碗里的汤,催着道:“娃儿,快吃吧,别卖嘴啦,上学要晚呢。”

迎迎先夹了一口菜,嚼了两口,停住问:“奶奶,忘记放盐了吧?”

康康也吃了一口,立即吐了出来,嚷道,“就是的,奶奶,一点咸味也没有!”

奶奶也尝了一点,于是说,“唉,老糊涂了,又忘了!”

长福老汉皱眉道,“不是老糊涂呢,是你的病,没有好利凉。唉!”叹了口气。

“不碍事,奶奶,我去加点盐。”迎迎站了起来,端起菜钵子,去厨房了。很快就回来了,用筷子拌着说,“奶奶,你以后起床,也喊我起来。我帮你,一起做饭。”

奶奶心疼地说,“你们小孩子,瞌睡大,奶不想让你起恁早。”

长福老汉又叹了一声,说:“过两天,闺女们回来了,替替你。抽个空,我陪你到卫生院输几天水。”

老伴说,“不要紧,我不去。”

她前年是中过一次风的,右腿麻木,幸亏治疗及时,没有落下大的后遗症。但是,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恢复,走路还有点跛。她的脑瓜,和以前比,癔怔多了,总是忘事。

长福老汉丢了烟头,刚端起碗,喝了口汤,手机响了。铃声是一曲河南豫剧唱段,包公下陈州,声音很大。

“谁呀?”接了电话,大声地问,“康康他妈!哦,吃饭没有?哦,没有啥事?……都好,都好!你妈也很好,孩子们都好,都好!你们放心,你们放心!正吃着饭呢,一会就上学去…….”

“妈!妈!是妈妈!妈——”

两个孩子早跳到了爷爷身边,一边一个,叫着,蹦着,笑着,凑近爷爷的手机,大声地喊着:“妈妈——!”

“爷爷,你别挂,我想和妈妈说说话!”康康抱住了老人的胳膊,一只小手,抓在爷爷拿手机的手上。

“我也想和妈妈说说话!”迎迎也挤着说。凡事,她总是让着弟弟的。

爷爷在最后说,“兰,你别挂,康康要和你说话!”

手机已被康康抢了去,“妈,妈妈!”

康康抱着手机,跳到核桃树那边了。小狗跳跳,追着他,用嘴咬他的鞋跟,尾巴摇得像一杆旗。康康和妈妈通着话,有时笑得格格响,有时笑得弯了腰,差儿点滚倒在地上。

长福老汉和老伴,静静地望着孙儿,干瘪的嘴巴越裂越大,目光追逐着,皱纹流淌成笑涡,那苍老而细密的弧线,愈加圆润。

迎迎羡慕地盯着弟弟,一只手扶在枣树上,神情颇为忧郁。花脸猫在她的两腿间织着“八”字,钻来蹭去,“喵喵”地叫,抬眼觑她。

“妈妈生日也快乐!”就听康康在核桃树那边说,“妈妈回不来啊?我会听话的,妈妈放心吧!记住的,听爷爷的话,听奶奶的话,听老师的话,听姐姐……

“康康要生日了么?”长福老汉沉想着,转脸问老伴道。

“就是明天。我们都记住呢!”安大娘笑吟吟地,“和他妈的生日,正好一天,这日子好记!”

长福嗯了一声,说,“多快啊,正好8岁啦。给他姑们,都说了么?他爸妈回不来,咱们可得给孩子,欢喜欢喜!”

“大凤小凤,比咱可记得准,早惦着呢。明天都回来,放心吧。”

“那,我今儿去赶个集,也不知道,康康娃儿,喜欢吃个啥!”老头儿说。

“啥也不用,”安大娘说,“大凤小凤,都备好了。大凤割了大肉,小凤赶时髦,要买一个蛋糕。”

长福想着说,“咱总得给娃儿买个啥,也算当爷奶的心意。买个啥呢?”

“给康康买个新书包吧,爷爷!现在用的,破的不成样子啦。”迎迎插话说。

“好,好,迎迎说得好。就买个书包吧,给你也买一个。”爷爷高兴起来。

“我不要,我的好着呢。”迎迎说,“哪像他,太淘气,新书包,才半年,就破得不成样子啦。”

“都买一个。”爷爷坚持说。

迎迎已走到康康那里去了,恳求说,“康康,你和妈妈说了这么长时间,让我也和妈说句话吧?”

康康正不知和妈妈说着什么会心的话,兴奋得挤眉弄眼。姐姐的话,根本没有听清。见姐姐过来,怕夺了手机,又跳到樱桃树那边去了。

迎迎不和他一样,委屈地自言自语说,“上次爸爸打电话来,我就没有和爸说什么话,都让你霸着啊!”

说着,还是不自觉地向康康又走了去。康康喂喂了几声,看了看屏幕,也看到了身边的姐姐,意犹未尽地说,“姐,看,没电池了,不骗你,骗你是小狗!”

迎迎接过手机,果然,再也打不开了。两串眼泪,扑嗒嗒落了下来。

妈妈在外打工,忙得厉害,晚上还要加班,不能经常打电话。迎迎要和妈妈说说话,不是很随便的。

“明天我生日啦——!妈妈也生日啦——!”

康康高兴坏了,歪在椅子上,两只脚翘得比头还高,差点翻倒在地。爷爷和奶奶,都和他说着,明天过生日的话。

迎迎剩下的饭,没有再吃,只含着,两泡泪。

爷爷安慰说,“都怪我,忘记充电了。今天充满了,让你好好说个够,和你爸也说个够!”

时间不早了,姐弟两个,背上沉甸甸的书包,上学去。

奶奶一边收拾着石桌上的盆碗,一边问康康:“乖乖孙儿,晌午想吃啥好饭,奶奶早点下手做。”

康康还没开口,迎迎没好气地说,“奶奶,您真是老糊涂了!我们中午不回来,学校有补助餐!”

奶奶醒悟过来,拿筷子敲着自己的头,笑吟吟地道,“噫,噫,人老不中用,看我这记性,真是老糊涂啦。”

“娃儿,路上,别淘气人家的青果蛋子!”爷爷叮嘱说。这是专门对了康康的。

“知道,爷爷!”康康回道,扮了一个鬼脸。

花脸小猫,噌地蹿到枣树上去了。小狗“跳跳”,尾着两个孩子,一直跟了百十米远。

“跳跳,回去吧,回去吧!”康康在它的脑门上抓搔几下,推了一把。“跳跳”止了步,不舍地望着他们,直到姐弟两个,消失在小路尽头。

 

长福老汉不紧不慢地吃了早饭,又抽了支烟,对老伴说:“嗳,给我点钱,我要去赶集了。”

他记着买书包的事。吸着烟,盘算着今天要干的事。老伴刚把鸡从笼里放出。十几只鸡,争先恐后地钻出来,院子里,立时热闹起来。安大娘捧了一些玉米,放在一个缺了口的破胶盆里,又放上一些麦麸,加了水,搅拌均匀,让鸡吃。鸡把尖尖的脑袋争抢在盆里,一时,剥剥地啄击的声音,清脆地响着。

“嗳,我要去赶集了,快给我点钱,你这个聋子!”长福老汉不耐烦起来。

安大娘这次听清了,手里捏着四枚从笼里新捡到的蛋,向他走来,问:“得多少?”

“我哪里知道!宽备窄用,给我200块吧。”

长福的口袋里,一向是不装钱的,去赶集,要花多少,都是冲老伴要。回来了,剩下多少,如数上交。

听着老伴在内间里翻箱倒柜,好长时间了,并不见出来。忍耐不住,就进屋去看。

“没钱了吗?”一进门,就冲她喊叫。安大娘正把两个枕头的芯子扒开,一脸茫然,自言自语道:“就是放这里的呵,怎么就不见了?”

他帮她去看,哪里有钱的踪影。“你好好想想,到底放哪里呢,是塞在枕头里的吗?唉,丢蛋老母鸡!”

“看我这记性!是放在衣服里了!”她叫了一声。转身去开一面走了形的衣柜,一个一个去摸压叠在一起的衣服。终于摸到了。“还是在这里!”摸出一小叠钱,数了数,八百元。掂出了两张,递给他。

“再给我一百,”他说,“我想起来了,花生要拌种,合作社说了几次,催着去取药,正好办回来,趁墒足,赶紧种。”

她又摸出了一张。“真是老糊涂了!”自己不好意思地说。

长福老汉站在堂屋里,指着笸箩里的花生说,“别光闲坐,没有事,抓紧把花生种再剥一些,下午咱就种。”

这次,安大娘真是怕再忘吧,抱起了笸箩,连同一小袋带壳的花生,到枣树下,放在石碾上,开始剥起来。

长福老汉出了院子,一径向集上走去。家里有儿子的摩托,可是,他不会骑,只能步行。好在,不必到镇子上去;离家不到五里,有个三岔口,那里就是个小集市,攒聚着十几家各样的门市,还有一个小超市。村上的花生合作社,也在那里。那里还有幼儿园和小学校,热闹着呢。

长福老汉的家,是孤零零地躲在一座小山坡的下面,四面都有树,还有一片竹园,从远处看,简直看不到房屋。从山坡往下面走,过一条河,约半里地,是一个小村庄,居住着二十来户人家。长福老汉的家,过去也是在这小村上的。安家单门独户,和邻居之间,鸡毛蒜皮之事,总是吵闹不休。到了安长福这一代,依旧单传,就另外拔了房场,搬到现在的居处了。一户单独住在一个地方,不和狗眼看人低的邻居们撕扯,少了事非,清静。

除了老伴身体不好,他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一个儿子,和媳妇在远处大城市里打工,尽管一年回来不了两三次,但挣钱还是比在家容易。家里的地,除了一小块菜园,几乎都不种了,有的租给了别人,有的栽成了花木。家里的主要收入,不靠地了。他和老伴,守在家里,照管着两个孙儿,不过是做做饭,哄着他们上学。要是没有这两个孙儿,只留他和老伴,那可太寡淡了。两个女儿,都出嫁了,离这儿,并不远。现在有摩托,回娘家来,挺方便。他是个干了一辈子农活的人,闲不住。留了几片坡边子地,种点豆子,芝麻,花生,玉米。每样都种得很少,累不着。不图卖钱,就图自家吃个方便。

长福老汉想着这些家事,特别是两个懂事的孙女孙儿,到老来,伴在身边,心头很是滋润。

走在小河边,看到了自家的那片绿油油的菜园,禁不住哼起了戏,不成调,胡乱唱。

 

午饭吃得没滋拉味。两个孙儿不回来,只有长福老汉老俩口,冷清清的。两人年轻时,在一起,也没有几句话。安大娘过去叫长福“当家的”,“娃儿他爹”,现在改成了“娃儿他爷”。他们之间,有事就直来直去,三言两语,没事各干各的,有时,半天也没一句话。

孩子们不在家,总觉得,少了什么。而且,这缺少的东西,没法弥补。小狗跳跳,趴在枣树下,一动不动,偶尔支楞起尖尖的耳朵,倾听着什么。有时跑到小路边,张望一阵,又无声地回来,重新趴了下去。花脸小猫,上午卧在窗台上晒暖,下午,不知躲到哪里过了。公鸡领着一群母鸡们,到野地里捉食了,有两只,钻在对面的冬青林里,大部分,不见个踪影。

堂屋的燕子,也不再飞进飞出,躲在窠里,“啾啾唧唧”,不知在嘀咕什么。

一只云鸟,在南面的坡上,扯着嘹亮的嗓子,钻一般地向蓝天里奋飞,越升越高。

两个老人,一对哑巴似地吃了午饭。安大娘又剥了一阵儿花生,打起了瞌睡,就去歇着了。自从前年得了一场病之后,她的瞌睡多起来了。中午,碗一撂,就打起了哈欠。过去,他和长福老汉一样,中午从来没有睡过。

留下长福老汉一个人了,在枣树下,吸着烟,静静地坐,熬时间。他把两个新买的书包,翻来覆去地看。一个是绿的,是给康康的,一个是黄的,是给迎迎的。他把拉锁拉开,看里面的光景。发现拉链很别扭,拉动起来很吃力。就去抽屉里翻找,终于找到了一截蜡头,就在拉链上涂擦。试着前后都拉顺了,这才放到一边去。

还是没事干。看到院子周围的树,斜生出不少细弱的枝杈,就拿起剪刀,房前屋后,转着修剪。有的树高,够不到。就将一把镰刀,绑在长竹竿上,小心翼翼地看准了,慢慢地削下来。

看看时间不早了,知道老伴就要起床,就开始给花生种拌药。种子拌了药,治蛴螬,还壮苗。闻起来没气味,不刺鼻,地下的害虫,咬一点,准没命。等苗长齐了,打一遍灭草剂,只要不多雨,就稳收。长福老汉想着,现在的人,真能,现在的人种地,真省力。哪像过去,累死累活。可是,现在的庄稼人,特别是年轻人,都不喜欢种地了。

他找到一把生锈了的锄,用一柄铲刀,细心地将锄面上的泥垢刮掉。他把锄刮得刺啦刺啦地响,想把老伴尽快吵醒。

一切都准备好了。看看天,似乎要阴沉下来,就有点着急。心里骂着死老太婆,怎么这么能睡,莫非要挺尸到擦黑么!点花生,不是一个人能干的活,要不然,他一个人早下地了。

手机响了,是小女儿打来的。没和他说两句,竟是要和妈说什么事的。这下可好,他只有进了屋,将老伴叫醒,让她们母女说话。

安大娘接了电话,起了床,揉了揉眼睛,提上盛花生种子的白柳篮,跟着长福老汉去点花生。长福老汉扛了锄,把一只小巧的戏匣子拎在手上。这是儿子去年专门为他买的。他爱听戏。

地在南坡根,不过三分光景。儿子和女儿一再劝,除了一片菜园,一点地都不要种了。可是,他们闲不住,留一点薄地,自种自吃。住在乡下,要是连吃点红薯都得去买,那还叫农民吗?长福老汉和老伴,种了一辈子地,对庄稼有感情。年龄大了,干不动了,要是有力气,承包地,决不转给别人。

长福老汉把戏匣子打开,立在田头一块石头上。放的是《朝阳沟》。扔了烟,挥起锄,试着挖了一下。大前天刚下了雨,墒水正好,地又是沙壤,不粘锄板,蓬松松的。安大娘挎着小柳篮,跟在锄头旁边,慌里慌张地往穴里丢种。她用一只小匙子,每次舀出两到三粒。怕丢不准,每次都弯一弯腰,几乎是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穴里。两个老人,毕竟年龄大了,每点一行,就得坐下来歇歇。长福老汉的脸上,出了汗,呼哧地喘气。安大娘的腿脚不好,三几趟下来,跛得更厉害了。她血压高,不停地弯身,累得呼呼哧哧。长福老汉叹着气说:“老了,老了,真不行了。咱们不急,干着歇着,能种多少是多少。今天点不完,明天接着干,明天干不完,后天再来。有羊还能赶不到山上!”

太阳向西山的地方滑着,突然起了一朵浓墨似的云,向太阳上一泼,那光辉的一轮,竟被化开了。云也在化开,越摊越大,成了灰幕似的一片海了。

“不点了,明天再说。”长福老汉喘着道,“娃儿们要放学了,早点回去做饭。娃儿们在学校,吃啥子牛奶面包,不顶饥不挡饿,肚子还不咕咕叫着!”

“吃咸的吃甜的呢?”安大娘问。

“娃儿们爱吃啥,就做啥!”没好气地说。

“那就做面条吧。熘点馍,拌点葱头。”

“嗯。”老汉同意了。“你先回,我拐个路,去坝头看看菜园子。”

安大娘挎了柳篮,把戏匣子放在里面,蹒跚地去了。长福老汉又冲她叫道:“剩下的种子,放好!你也好好洗个手!”

“啰嗦几遍啦?记住呢!”安大娘的脚,迟慢了一下。

 

河边的菜园子,不过一分多地,种的倒齐全。拭弄得到位,一派青葱水灵。地里长了草,没顾得上薅。长福老汉先用锄在间隙大的菜苗中间,小心地铲刮。将铲下的草棵,拾起来,抛到田头的石堰上。菜棵密的,只好把中间的草,一棵一棵地拔。黄昏的渐密的网,轻轻地撒了下来。

传来了小狗花脸惊恐的吠叫。那是在小河上面,正是在自家的院里。

他立住了,谛听着。这时候,在河沟的上面,出现了安大娘,一个矮小的身影。

“娃儿他爷,快回来吧——”

凄厉的抖颤的叫声。他刚要大声回她一句“咋啦——?”,话没出口,就见那矮小的身影,栽倒了。

“病又犯啦!”他诅丧地想,顾不得拿锄,快步向坡岸上跑去。

小狗花脸箭一般冲了下来,汪汪地尖叫,在草莽里疯了一般打旋。一会儿蹿上坡去,一会儿又蹿下来,狂吠不止。

很快来到了老伴身边。直见她瘫倒着,面色苍白,人事不省。好容易叫醒过来,着急地问她情况。这才向家里一指,喃喃道:“娃儿们——”又晕倒了。

小狗花脸吠叫着,在院子里,疯了一般转圈。

长福老汉跌撞着紧走,刚转过墙,就见迎迎趴在门槛上,两条小臂,软软地耷拉着。他的头脑,轰地炸裂了。

“迎迎——,迎迎——?!”他抱起孙女,狂喊着,掐着她的人中。

向昏暗的屋里一瞥,沙发的旁边,仰挺着康康。

“康康!康康——!”

向孙儿扑了过去,抱起来,拼命叫喊。但是,孩子一点声息都没有了。他把抖颤的手指,放在孩子的鼻下,但是,一点气息都没有了。

“哈哈,哈哈哈哈——,哇——!哇——”

他大哭大叫起来,又返身抱起了迎迎。孩子的身子,软绵绵的,去试那鼻息,依旧是一点也没有了。去摸那脉息,一点动静也无了。

“天哪,天哪——”他把两个孩子都抱在身边,“老祖宗啊,这可是咋回事啊!?哈哈,哈哈——老祖宗啊,老祖宗啊——”

狗还在院子里盘旋地吠,猫在屋子里上蹿下蹦,喵喵地叫。条几上的瓶子,撞倒了,滚落在地,发出破碎的炸响。长福老汉清醒了一下,抬眼一望,他的老伴,矮小的身子,鬼影一般,半跪在槛外。

“老天爷!老天爷——!”他向她叫道,声泪俱下。

“娃儿们吃了……花生种……”她嗫嚅着,呓语一般。

“你,你——!连孩子都看不好,——你怎么……不去死啊!”

突然跳了起来,照准她的面,恶狠狠地搧了一掌。她没有一点声息,歪倒在门外。

“天哪!天哪!我的天哪——呜呵呵!”

他瘫倒在孩子的身边,一会儿抱起孙儿,狂叫着他的名字,一会儿又抱起孙女,狂呼着她的名字……他用衣角,小心地,拭净他们口鼻上的血,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狗在院子里,更加疯狂地吠叫,旋奔,冲到屋子里来,对着孩子们的身体,对着长福老汉,叫,叫。

蓦然间,他还是想起了老伴,就向门外去望。哪里有她的身影。院落里,完全昏暗了下来。定睛地一瞧,他的脑袋,又轰地一击。不知怎么晃悠着,蹒跚到院里,一睁眼,望到了那枣树下吊挂的,荡动的黑影……

小狗花脸,正对着那黑影哀鸣……

长福老汉拍着两胯,跺脚尖叫,“老天爷,老天爷,这都是咋了啊!呜——!”

在幽暗的屋子里,对着三具排列的尸身,长福老汉哭嚎了一阵儿,继而,呆愣愣地,傻呵呵地狂笑起来,“死啦,死啦!呵呵,都死了,都死了!呵呵……

手机响了,还是那猛雷般的包公的唱段。他拿起来,看也没看,抛到院子里去了。

“呵呵,死了,都死了!……

他爬到屋角,从一个坛子的后面,取出一个小瓶。并排地坐在三个亲人旁边,疯癫地看着他们,扭开了瓶盖……

两只燕子,在屋梁上飞旋,翅膀撞在檩条上,不安地啾啾鸣叫。小猫在屋子里乱跑乱蹿,失了魂一般,喵喵直叫。狗在院子里狂吠,时不时地冲进屋来,又蹿了出去,依旧地狂吠。

夜幕,沉落下来。

2016.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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