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新说《水浒》12_林冲12：委曲求全－鲍鹏山.2009.01.13

高俅并没放过林冲，放了陆虞侯和富安带着钧旨，找到了管营与差拨，一定要置林冲于死地，而林冲蒙在鼓里。一天，管营找到他，说有大军草料场，每月只是纳草纳料，还能收点小费，我保举你去，算是给柴进面子，与差拨出东门来草料场，正是严冬天气，纷纷扬扬，卷起一天大雪。这一场是最富诗意的。对雪天景色描写不可分。

这对于林冲是寒冷，但对于读者来说富于诗意。到了后，看到是黄土墙，是七八间草房，四散是草堆，中间是草厅，林冲来了后，见到一老军，说现在林冲来换你，对换。老军带着他们，一点点地交接，到库房中看了封记。告诉他们自有官司的封记，有数目。没有差错，这是战略储备处。固然有好处，但责任重大。一老军如此严肃地交接，就是。这是要紧处。老军还交代点私事，把火盆、锅、碗、碟都留给林冲。还说，墙上有葫芦，东两三里有卖酒的地方。公私都交代，尽一份责，尽一份情。这份温情让人想到林冲的可怜。先前在东京生活如花似锦，如今只能这样沦落，所赖生活的不过如此而已。还在于，仅仅有这些，林冲也就委曲求全了。这表明他骨子里是正宗的良民，他一点不会想到反抗。愿熬出头来。

完毕，林冲在荒郊野外，独自看守草料场，点着火，看看草房子，发现草厅崩坏了，风吹摇动，象征他的生活，到了这程度，他想到的是怎么能够过一冬，等雪晴了，修理修理，心理中见得出他常住的打算，哪儿知道住不下去的不是房子，也轮不到他来修理，背后有人想修理他。令人读过后眼中含着泪水，我们为与他一样的性格的人为我们自身的命运而悲。

想起可以买点酒，他就取下来，去了。酒能让人与世界更好地妥协，让人神智不清，很多英雄就在酒中消磨了壮志，林冲就有想让自己麻木的想法，所以，他此时不光是为自己取暖，也是麻醉自己。临走前，一连串动作，盖火炭，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关好门；走出院子，拽上大门。陪着小心地呵护着这个世界，他舍不得这样的世界。怕烧了，希望不再出现意外，他怕了。带钥匙，这是富于象征意义的东西，表明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总有一扇门为他打开。他特别珍重这个世界。锁上门，表明他细心呵护这个世界。他愿意安于现状。“那雪下得正紧”，文学作品渲染得恰到好处。想象一下，此时林冲迤逦背着北风而行，形象可感。自从碰上高衙内，林冲的世界就在下着雪。他没特别的忧与烦，也没有特别的恨与怒，此时只想息事，更重要的是他不是勇于反抗的，他至少没有觉得高俅是奸贼。更没有诛杀奸贼的雄心。他是一个听话的下属而已，根本没那么高的政治觉悟。此前，绝对没有这样的志向。

在大雪中，走不上半里，先碰到古庙，这是伏笔，还“改日来烧纸钱”，是一个难得的有恭敬之心的人。他知道有许多东西值得恭敬。其他人物好象什么都可以打碎，没有值得尊敬的。像鲁智深，心中有值得尊敬的吗？在佛殿里的行为就是。林冲在英雄中是特别的另类。其中一条就是他是难得有恭敬心的人。

前走，找到了村店，店里人一看酒葫芦的，请他吃点牛肉，喝点酒，揣了，回来了。等到他踏着大雪回来时，草厅中叫起苦来。叙述中断了，议论，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压倒了草厅，林冲没了住处，他没有想起这个，他想到的是火还在烧，他怕烧起来，伸手去摸，火灭了，有责任心。所以他不破坏。总小心呵护着这个世界。他这才放心，才想自己该怎么办？拽出被子，想起古庙，决定暂时去那儿安身。去了。

走了半里多，到了，掩上门，有大石头，把门顶上，做事如此小心仔细，一定最让我们怜惜。林冲的软弱不幸可以激发母性的同情心，英武与豪杰能引起爱慕心，自制与判断让你安全。进入庙门后，有一连串动作，把枪与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絮被放开；抖了雪；毡笠子放在供桌上；被子盖了下身；吃酒；将牛肉下酒。这些描写中，好像没什么意义，但，看看这时的动作能让人感受到林冲有力量；无反心。即使狼狈时仍从容不迫，仍然沉得住把得牢，心不烦。他仍然有条有理。他有深藏的力量。他让你感觉不到力量。在山神庙就会让人感觉得到，更可怕但也更可敬。没有造反之心，一无所有了，但他，只有有此时的东西，仍可以委曲求全。生活资料只有花枪、酒葫芦、絮被、毡笠子、白布衫、一把钥匙。这是他的所有。在这样的荒郊，他独自饮酒，想想在黑暗中喝酒，想想都让人恐怖。古时叫鬼饮。读文学作品要深入想象，才能理解深刻的内蕴。他就是孤鬼，在独自饮酒，就是这样，别人仍放不过他。

鲍鹏山新说《水浒》13_林冲13：快意恩仇－鲍鹏山.2009.01.14

六件物体就是林冲全部生活资料，这是他全部家产，他还愿意守着。他更像是庸人。甚至可以说他是具有强烈庸人气息的英雄，问题是看命运怎么捉弄他，给他磨难，他注定也就可能成为大英雄。在他喝酒时，听到噼啪声，看到火光冲天，第一反应就是去救火。正要搬开石头时，听到三人走来，听他们说话，听，他们也想推门进来，推不动，就站在门口说话。听到的却是，“这条计好吗？”林冲一听是差拨，显然有得意，有邀功的意味。林冲多次中过计，可以说他次次中招，侥幸逃命，但他仍然被这些计策弄得死去活来。我们为他紧张。“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猜得出是陆虞侯，从东京过来，计成功，可以保他成功，张教头没得推脱。又听差拨说了，“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的这病也定好了”。富安说，“张教头那斯，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说……不想而今完备了。”显然是针对林冲而来，定是要杀他的。

其实林冲是自己太愿妥协，总把事往好处想，不是心智上的毛病。事实上，这是错的，当两公人想杀他时，他会就此罢休吗？要妥协别人接受吗？这就是他的大意。这是性格的弱点。差拨说，“小人直爬入墙里……”，歹毒。他可是受过林冲的银子的，只因有人比柴进更有钱，更值金子。“即使逃了性命，烧了也是死罪”，他们敢烧，因为他们可以说是林冲烧的。上有高太尉撑腰，毒辣！真的无路可走。一个说回城里去吧，另一个说再看看，捡他骨头，给高太尉看，会夸我们会办事的。这三人一口一声是杀人成功后的奸计，是领功请赏的得意，毫无愧意。想想林冲的感受。他听到了前因后果，天可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是，被这厮……愤怒！

此时，一定怒发冲冠，所以他此时的冷静表现的是深藏的力量。轻轻移开，一只手拽开庙门，一只手挑起花枪。他们也走向了绝境。他们害人的地方变成了人生的终点。这是他们葬身之地。报应终于到了。不给别人活路自己就没了活路，所以，穷寇勿追。他会反过身来拼命。当陆虞侯把家交给高衙内时，把自己放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与林冲只能你死我活。为什么要与林冲为敌？他要做，要用这样的办法来巴结，让自己升官发财，这是最大动机；要他做，高衙内、高俅要他做；不做怕，得罪的是高俅，可能死路一条；做不怕，得罪林冲，固然也可怕，但他明白有高俅撑腰，就死心地与林冲为敌。他就一定稳操胜券？人之上有天，这不虚无。不怕天道好还吗？不怕天翻地覆吗？不怕天网恢恢吗？一场大雪改变了命运，杀人者被杀。所以人之上有天呀！

林冲开了门，举起手，三人吓得呆了，戳了差拨，富安后心一枪，陆虞侯才走了三四步，你等哪里去？劈胸一提，解出尖刀来，搁在脸上，如何这等害我？情理难容。前两个不说，这里一定要罗嗦几句，因为他恶贯满盈，太尉要他做，有一定道理。真正的罪魁祸首的确是高太尉。林冲的脚踏在他身上，我与你自幼相交，且吃我一棒，前者两次劝董超，现在毫不犹豫，陆是主动害林冲，陆一而再地害林冲，他与林冲兄弟相称，不仅犯罪还践踏了基本的伦理。这是不可宽恕的。陆的死罪有应得。不杀不足以明道德不足以维护法律。林冲的杀是节制的，没多杀过一个人，是少杀了。董超薛霸就该杀。不断作恶要把自己装进去。还有三个人林冲一定要杀的，高俅，高衙内，管营，所以他不滥杀却少杀了。三个该杀的杀了。他现在也待不成了，真的走投无路了。没处安身立命了。

如不是彻底绝望，不会脱胎换骨；不给他彻底打击，不会从庸人成为英雄。

再来看看作者对林冲行动的描写，“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只有钥匙没再写到了，写到的是五件，写的也不同。都有意义。写被子、葫芦，丢了不要了。否定式写法。因为他现在心中了无牵挂了。此时身如飘蓬。曾经小心，最后得来的是灰飞烟灭。写到了枪，是肯定式写法，是鲜明对比。前者是安享，后者是冲突是绝杀。前者不要，后者留下。林冲从此再也不能与世界和平了，花枪上挑的就不是酒了，而是人头了。毡笠子等重新穿戴上，出门去，这一段描写像《东门行》，出东门不顾归。无衣无食，做安分的良民，无法养家，只好铤而走队，做强盗了。林冲也同样东去，做强盗了。写到这些意思变了。写到了酒，吃尽了，好像我们喝一样，凉下去，感同身受。世界是冷的，心也是。一扔，人世间就是这样寒凉，找不到一丝温暖。还有没写到的钥匙，为什么不再写它了？这个世界不再要了，开门靠的不是钥匙，是花枪，这是强盗的哲学。世界对他来说不是关了门，而是没了门，他要做的是在这个世界之外找一片天地，这个世界没了他的门。这实际上已经把书名的意思箭在弦上，暗示出来了。水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儿属于这些走投无路之人的？是水浒，另外的地方重新开一片天地，这个钥匙与水浒有很大关系。钥匙用不着，水浒就出来了。这一段，描写的林冲终于明白了今是而昨非，没有幻想与希望，只有绝望了。往东能走到哪儿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