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飞掰诗》——沈浩波
男人的曲线
火车上坐我旁边的哥们儿肚子圆滚滚,鼓胀胀看上去有八个月的身孕我真想伸手去摸一摸而我自己的,大约也有三个月我们肩并肩坐在一起却无法分享孕育生命的喜悦在我们之间的空气中也没有一种可以被称为母性之爱的东西流淌所以我们没办法为我们的曲线感到骄傲不能彼此伸手,温柔地抚摸对方
易飞掰诗第(7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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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到这首诗的时候,脑子里快速闪出陈超先生的话:“一首诗好在哪里?第一反应是充满趣味。”趣味性的写作,也是某种活力和技巧的展示,体现着作者写作状态带有某种“欢愉”性,它有效地避免了“滥情”和 “说教”两大宿疾,作者的良好性情和心智也在其中,也可以断定作者是一个有生活情趣和情调的人——沈浩波的很多诗可能都有这样的特点。如果说他的诗偏向于口语诗,我以为是带着某种诙谐、调侃、机智,还有相当一部分带着反讽——我以为,口语诗不带着反讽、揶揄,可能会含糖量过高,失之于浅。
题目《男人的曲线》,即对此诗的风格、语调进行了设定,显然,其不是一首“正”诗,一定是一首“歪“诗”,也一定有其反讽色彩。其反讽的主角,其更多的指向了作者本人或本文的主人公。
一般来说,女人讲究“曲线”是正常现象,男人也可适当讲究,但以男人的“曲线”入诗,入诗题,显然有作者的“阴谋”在。对于沈浩波这样“诡计多端”写作经年的老手,一定是别有用心的。且看他如何倒腾。
全诗简单、明了,不分段。
火车上坐我旁边的哥们儿
肚子圆滚滚,鼓胀胀
看上去有八个月的身孕
我真想伸手去摸一摸
有过坐车经验的人,这样的情景怕是司空见惯,这样“圆滚滚,鼓胀胀”的哥们儿随处可见,不足为怪,是一种生活的常态。如果作为火车厢的邻座,还是有点小烦恼的,因为他“占地面积”太大,那也没办法,现实已经呈现,身体自然挤占,并非出自他的本心。至于“圆滚滚,鼓胀胀”是否影响了公共形象,大概也不会有人站出来指责一番——因为这是人家的个人选择,甚至可能是遗传所致。其实,这样好奇的深究,会陷入站在道德的高地苛求别人的风险,于文本意义不大。然作者或主人公对这位哥们儿并没有嫌弃的意思,相反语调中还透露着某种欣赏、羡慕、好奇,所以才有“伸手去摸一摸”的冲动。
应该说,这种日常图景,在生活中随处可见,几乎所有的人都习以为常,甚至可以认为主人公产生这样的冲动,有某种变态——去抚摸一个同性者的“圆滚滚,鼓胀胀”的肚皮,肯定不是一个正常的偏好,不以社会公序良俗论,也是某种身体反常甚至性取向不正常之举。然而,我们应该关心的是——这种反常之下,作者意欲何为?
而我自己的,大约也有三个月
我们肩并肩坐在一起
却无法分享孕育生命的喜悦
作者仍在有意无意地言说,他当然是有意的,但看起来是无意的,甚至漫不经心的。“而我自己的,大约也有三个月”,我没有见过沈浩波,但看过照片,似乎其体形尚可。我以为中国男人过了中年发福是普遍现象,如果只是“大约也有三个月”,还算是控制得比较好的吧。
老谋深算的沈浩波,依然在制造超级反常——男人的体形“圆滚滚,鼓胀胀”,像受孕。这种反常的背后,是扭曲、变形、变异、怪异、撕裂,是生活中的某种人群某种生活形态的象征。“肩并肩坐在一起”是实写,也有了虚写的味道。两个体形相似的哥们儿,像一个战壕的战友。此处有了某种兄弟之誼,但并非同病相怜。从语调上看,正好相反,可能引为同好、同类,互相欣赏与爱怜。“却无法分享孕育生命的喜悦”,有性别意识,更有对生命意识的崇拜与礼敬。此诗的语调始终是揶揄的,带一点儿调侃,却感觉不到反讽,甚至有互相欣赏、羡慕之情——这才是这首诗有意思的地方,不一样的地方,或者说超拔之所在。对过于肥胖的男人,进行直接的讥讽甚至批评,则会落入大众认知的俗套,泯然众人的见识于写作者,当为无效写作。“无法分享”,似乎带着某种遗憾,是因为我们都是男人,我们没有受孕的功能。这里有一种错位、颠倒和混乱。以沈浩波多年的诗写经验和心中的丘壑,此举也一定也是别有用心的。
在我们之间的空气中
也没有一种可以被称为
母性之爱的东西流淌
此段非常自然地走向了开阔和深远,作者自然上浮的功力很不一般。“在我们之间的空气中”句,借助于空间进行了伸展。“我们之间的空气”,可以理解为实的——火车车厢里的空气,更可以理解为我们生活的某一个空间,或者我们处在社会中的某一个层面、群体,甚至我们的生活方式。无论我们外形上多么像一个怀孕的女人,但我们不可能违背科学和客观规律,惊世骇俗地孕育生命。这里面潜藏着更深的意味——我们这样的另类、怪物,有着某种反人类反科学离经叛道的冲动,但也只是冲动而已。此处以自己体形的臃肿,做某种无谓的消极的自嘲式抵抗。也许主人化心中有大苦存焉,方欲变身异类,实现自己在现实中实现不了的荒诞与错位。“流淌”,是一个美好的词,体现出某种向往的感情色彩。“母性之爱”永远是美好的,只是它发出的主体是错误的,是不可能的。但也许主人公借形立意,内心中确有一份温暖的母爱,或者他特别希望自己也变身性别,给人世带来一份“母性之爱”——如此看来,作者或者说主人公,肯定是一个心中有爱和温暖之人,并且具有母仪天下的胸怀,因为要与人“分享孕育生命的喜悦”。
所以我们没办法
为我们的曲线感到骄傲
不能彼此伸手,温柔地抚摸对方
结尾顺着本诗的势能,自然扣合,得出了结论:“我们没办法/为我们的曲线感到骄傲”,似乎有一种面对现实的无奈。其实,这哥俩的所谓曲线并非苗条之一种,而是肥胖如怀孕之一种,所以所谓的“曲线”并不是那么美,甚至谈不上什么曲线,特别是同坐者“看上去有八个月的身孕”,则只有水桶之形断无曲线了。
“不能彼此伸手,温柔地抚摸对方”,结尾大好!有感情的纹理,也有着某种安慰的互别。如果是同性,都是女人,当可以彼此伸手,抚摸对方,还可以交流一下即将为人母的感受。但两个男人不过是因为身体变形,看起来像怀孕的女人罢了。其实质与本性并无改变,所以事物也并不能按心中臆想的荒诞与怪异去演化。从语气上仔细体会,主人公仍有对同座仁兄惺惺相惜的互怜——我们在一条歧路上走得太远,误入某一个怪圈已久。我们所谓的骄傲不过是因为放纵带来身体的失重。我们彼此有爱,但并不是彼此需要的奇怪之爱。我们都有生活的苦痛,但这样的方式永远得不到安慰,只会在某种古怪地泥潭里深陷,不能自拔——因为我们打开世界和爱的方式出了问题。或者,这个世界本身出了问题,需要我们去变形、变异、变态。
其实,真正变形的是我们的内心!
我以为,这首诗看似简单,其实大有深意。我读出了某种深切的悲凉与失落——我们都是错的,我们一直在错误的道路上远行,连相遇也是错的,相怜可为笑料,相爱更是“乱伦”。我们以怪诞无端的奇思异想,无力地对抗着固常的现实。我们无法牵手,各自承受荒诞的命运与冷峻的现实。
显然,这是一首口语诗。我读一首诗的时候,并不关心它是属于哪一种类型的诗歌——诗歌的类型之说意义不大。我认同王志军先生的观点:“诗歌的各种类型都有好诗,某一种诗歌不会是唯一正确的”。大家知道,沈浩波写口语诗经年,这个也不重要——写的好才是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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