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飞74掰诗》——《伊犁,祭三舅》作者:飞廉
(2023-04-15 17:52:25)分类: 易飞原创作品 |
《易飞74掰诗》
原文:《伊犁,祭三舅》
作者:飞廉
很小的时候,我读到母亲写给你的信。
少女的天真。
每当日子困窘到烧雪,
她就遥想丰衣足食的伊犁,就用缝衣针
挑亮煤油灯,斗室大放光明
三十多年后,我第一次见到的,却是
白杨下你的长满了野蒿、琵琶柴的小土坟,
一条老狗,两个怯生生的表妹……
作者简介:飞廉,本名武彦华,1977年生于河南项城,毕业于浙江大学区域与城市规划系,现居杭州。出版诗集《不可有悲哀》《捕风与雕龙》,与友人创办民刊《野外》《诗建设》。
飞廉先生的这首诗,我第一次读到,就毫不犹豫地决定掰扯一下。这里面还有个小插曲,我将原文发给飞廉后,他将修订后的文本给我发了一份。其实新的版本只是干掉了原来一节(两行)。在本文的结尾,我会续上这两句,探讨一下也是很有趣的。
《伊犁,祭三舅》的诗题,提供了扎扎实实的“事实性”诗意。我相信实有其事,实有其三舅。如果这样的事实是虚构的,则是对三舅和母亲的不敬。抑或是朋友或旁人的遭遇,这样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我宁愿相信是作者自己的——这份感受才更真切,个体生命体验才更强烈。
很小的时候,我读到母亲写给你的信。
少女的天真。
开篇是日常性的表述,口语化,但也透露出母亲并非一般的家庭妇女,可能受过一定的教育。母亲给舅舅写信的年代,应该在上个世纪,联想到作者七十年代生人,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这是很温馨的家庭生活场景。一般来说,母亲与舅舅的感情是很深厚的,因为他们一起长大,哥哥对妹妹的关爱可想而知,后者同样也是。那个年代,兄妹之间的感情,有更丰富的生活内涵,因为承受着生活的重压,面对着生活的诸多困苦,所以感情更深,更动人。主人公的舅舅是什么原因远在伊犁,文本中没有交待,我们可以猜想。这里面一定有故事,因情因事或因不可抗因素,等等,也许还有不为人知的难以言说的部分。
“少女的天真”印证了上文“很小的时候”,母亲年纪不会很大,还带有“少女的天真。”这里没有提到三舅的回信,但显然兄妹之间的书信往来一直是存在的。盖因作者的口吻是对着三舅言说,对着遥远的难得一见的三舅的言说,所以感情色彩又大有不同。
每当日子困窘到烧雪,
她就遥想丰衣足食的伊犁,就用缝衣针
挑亮煤油灯,斗室大放光明
此诗第二节和第三节都是互嵌型的,所以引用上延伸到了下一句,这种写法非常常见,是为加强勾连顾盼,形成张力。
“日子困窘到烧雪”,这个比方很新奇,大概穷到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烧雪”了。然而,“雪”有什么可烧的,雪靠近火立马就变成一滩水了,何须去“烧”?这已经穷到“天上”去了,雪并不是经常会用的,大自然降雪你才有得烧。“烧雪”本身是无奈之举,本身是无意义的动作,然而即使如此,也很稀缺,可见这“困窘”已到极致,非这个无意义动作不足以表述。如果在北方,常年雪飞,尚有可烧之雪;于南方,则是奢望了。
“遥想丰衣足食的伊犁”,可见三舅的生活条件和状况不错,但请注意,这是母亲的“遥想”。母亲如何得出“丰衣足食”的结论,母亲去伊犁亲眼看到,这种可能性不大。结合诗人的出生地河南项城,在那个年代,交通很不方便,所行花费也不是小数目,去伊犁的可能性更小。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是三舅给母亲在信中的描述。但请注意第一节最后一行“少女的天真”,这里隐隐有伏笔在。
“就用缝衣针/挑亮煤油灯,斗室大放光明”,母亲的这些动作,是在深信三舅“丰衣足食”之后,感到快慰之后发出的。“缝衣针挑亮煤油灯”,印证了上述的猜测——这是一个清贫之家,过着艰辛的日子。“斗室大放光明”中的“光明”是由三舅带来的,是三舅带来的好消息,让母亲和一家人感觉到,至亲的亲人三舅在遥远的西部边陲生活得很好。这里面写出了温暖与满足,写出了深厚的亲情和动人的分享,也写出了亲人在每个人心中的沉甸甸的分量,这“光明”照亮着每个人,温暖着每个人。——此诗带来了难以言说的动人亲情与血缘共振。我们的生活虽然清苦,但三舅在遥远偏僻的地方过的尚好,这是对我们最大的安慰!此处少伤感,多温情,斗室的光明已经透进每个人的心中,像一抹温暖的阳光朗照。
三十多年后,我第一次见到的,却是
白杨下你的长满了野蒿、琵琶柴的小土坟,
一条老狗,两个怯生生的表妹……
三十年后,生活进行了揭秘,三舅那些善意的谎言,终于真相大白。“白杨下你的长满了野蒿、琵琶柴的小土坟,”——原来现实并非三舅信中描述的“丰衣足食”。其实对上世纪的中国西部发展略有了解的人,在第一段中应该对“丰衣足食”保持一些警惕,当然我们不能对拥有“少女的天真”的母亲苛求,也许除了“天真”之外,她更愿意相信三舅信中所描述的生活,或者她希望是这样的。否则,又能怎么样呢?除了让亲人牵挂伤神,鞭长不能及,徒添烦忧——这才是三舅报喜不报忧的真正意图。作品的感人之处,也正在于此。
现在我们深究一下,时间过去了三十年,也许三舅有过一段“丰衣足食”的生活,但长久地“丰衣足食”是不可能的,时间流逝之后,河流露出了河床,石头开始说出真相。这真相饱含着对亲人的呵护、深爱、倾诉的隐忍和自己的坚持、抗争,包含着血和泪,有着宁可自己受难也要让亲人安好不被惊扰的决绝与悲壮。此处有境界——三舅不是一般人,是一个宁可伪饰生活宁可自己受苦也决不向亲人吐出半个“苦”字的大写的三舅。
诗歌是时间的艺术,此诗短短八行,却有三十年时间之跨越,空间上也有几千里之距。我在读的过程中,一直在想三舅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身材、表情,甚至他信上的字迹,也许冷峻,也许豁达,也许兼而有之,但可以肯定一定有超迈的情怀和为兄的担待,也可以肯定生活中一定是一个有担当有情有义的汉子,一位真正的男子汉——因为隐藏在文本后的真正的三舅太伟大了,太感人了,他生活得太苦了。可就是这样的三舅,演绎了世界上最深厚最动人的兄妹之情和血缘亲情。
现在回头说被作者修订后删掉的最后两行。
伊犁河暴涨,
我在你劳作大半生的土地上走动了一个下午……
坦率讲,刚开始读此诗时,我特别喜欢“伊犁河暴涨”这一句,它让阅读者阅读文本后无法排解的情绪找到了宣泄的载体,“伊犁河”和“暴涨”,都成为某种象征。也许一条“伊犁河”经历过的苦难悲欣,正是三舅坎坷的人生写照,每一朵浪花都有无法言说的伤痛。河水的“暴涨”是某种生存境遇凌厉的的逼视,让我们感到未来的生活深不可测,无法把握,也感到亲人之间的无助与无奈。“我在你劳作大半生的土地上走动了一个下午……”,则体现了主人公的主动介入,也许“走动了一个下午”可以更“精审”些。
总体而言,修订以后,除掉了我们认为最过瘾的那一节,特别是我们叫好的“伊河暴涨”,——个人认为,这正是飞廉开始异于普通诗写者,走向文字凝绝、隐忍、素朴,避免大众经验和文化“哗众”的自净,留下了更多空白,也是成为大师的一种决绝之态。
栏目主持
易飞,中国作协会员、高级编辑、一级作家。有长篇小说、诗集、评论等十余部约300余万字。在《诗刊》《星星》《扬子江诗刊》《草堂》《北京文学》《诗潮》《诗歌月刊》《延河》《中文学刊》《长江文艺评论》等发表大量诗歌和评论。长篇小说《无冕之王》《天上人间》进入“辽沈热书”榜。曾获全国优秀图书奖、《中华文学》年度影响力人物、湖北文艺评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