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一篇被北京东方文渊删除的文章(二)
刘福新
说明
这一篇散文《春天的追忆》,可能还是因为文中有“文革”的字眼,被删除了。删除没关系,可总得告诉我一声吧?
这是从我的“已发”电子邮件中获知的——因为我发过去了,出版后的《文辛散文精选》却看不到。
此文如下:
(散文)春天的追忆
春天是多么好的字眼,让人想起温暖和煦的微风和阳光,还有复苏的朝气蓬勃的万物……是的,人们总把春天和花朵和孩子们联系在一起。
这个季节里的天永远是那么蓝,地也永远是那么阔,朝霞、晨雾、和风、细雨、嫩芽、鲜花、鸟雀、爬虫,以及流淌颤抖的蜃气、松动活泛的土壤、灵动含韵的山头、丰富多彩的衣衫、活蹦乱跳的玩童,无不昭示着春的旋律,人们如痴如醉地在这温馨的旋律中欢呼雀跃着……
既然宇宙地球把自然界最美好的花环奖赏给了春天,这个季节也就给人类更多的想象空间。是的,在这个季节里确实感觉敏锐,最容易让人产生遐想和思索。特别是童年、少年时代,这种感觉就如同树心内部的几圈年轮,极其细腻、稠密地镶嵌在人的记忆里。
已经开始步入老年的我,偶尔闭上眼睛凝思或者回头凝望时,会发现童年、少年时代在春天无忧无虑的欢乐和幼稚可笑的猜想,会发现那时春天里不知所以的灾荒和忧伤,还有不可思议的荒唐和令人不可言状的执著。
先说无忧无虑的欢乐和幼稚可笑的猜想。我的老家紧靠方山,是鄙邑最有名气的山。山半腰有座明朝修建的寺院,寺院里有眼四季汩汩的泉,还有几人才能搂抱的松柏,儿时并不知晓王维的诗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但立于树下泉边听风听泉,那份惬意舒心迄今萦绕心怀。寺院上面是更大的一片松林,儿时并不知晓皮日休诗句“殿前日暮高风起,松子声声打石床”,但喜好爬树的我,骑在虬龙般的枝杈上,那份洒脱散逸的童趣仿佛就在眼前。松林再往上是四望如砥的山顶,有险径可登。儿时并不知晓杜甫的诗句“荡胸生层云,绝眦入归鸟”,但登临山顶时的那份豁然开朗至今仍记忆犹新。在山顶捉山蝎,喜欢光着脚丫,还喜欢到处乱跑,累了就躺在巨石上小憩,看云,看鸟,那份陶然自乐赛过书里传说的神仙。
面对三面突兀的青山,莫名其妙地涌出许多怪诞的想法,忍不住去思考炊烟笼罩下的山村的来历,去猜想山的年龄,还会臆猜着方山爷下棋用了什么高招赢得了孤山爷那眼水泉的。而这时,幼稚的灵魂深处会情不自禁地触摸到时空、历史的影子,感悟到深邃、博大这些词汇,可这些词汇分明地距我又那么遥远。
接着说那时春天里不知所以的灾荒和忧伤,那些灾荒和忧伤好似伴随着我们那一代长大成人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开始那年,我正好十岁,离开家到外村的“共产主义小学”学习与生活,一班儿童居住在房东狭窄的房子里,一个大空场围满了小学生,由于经常抢不到一块发霉的食物,光那碗烂地瓜稀饭总填不饱饥肠辘辘的肚子。记得一次,有个水沟涧村姓王的同学把自己抢的一块煎饼分给我一半,我真得感激涕零。直到前些年他的孩子高考来找我,我谈起此事,还对那个春天里的故事嘘唏不已。
1959年春天,饥饿把人袭击得没法躲藏,但还要跟着老师去沿街墙上粉刷“大干15年,跑步赶超英国”等标语。有一件事是刻骨难忘的,仲春的一天夜里,四面八方的农民还有我们小学生,每人挑着一面用高粱秸杆做成的小红旗到边下街姥姥村里开大会,我个子矮,站在最后边,看不到前面的人,只知道跟着喊口号,直到听见“打倒孙××”时,才猛然一愣,那被挨批斗的人好象是我舅舅呀?后来才听大人说,“你舅舅顽固不化,跟不上形势,犯了右倾错误,被拔了‘白旗’了。”我当时简直迷惑了,我还没过世的姥爷的坟都让我舅舅带头扒了,说那是“老社员为公社投资”,都把我姥爷气得差点儿到马克思那里告御状。那么厚道那么积极的党员干部怎么成了“右倾分子”呀?不就是上报的亩产量少点了吗?我实在想不通。
这只是尘封已久的往事中的一些小事,但是,那几年的春天,至少对我来说,一想起饥荒,不仅是肚子饿,而且还有精神饥饿,这样双倍的全面的饥饿,就会使我战栗恐惧。特别是在人们难以生存下去的时候,还要拼足最后的力气呼喊胜利和强大,该是怎样的讽刺。
再说一说不可思议的荒唐和令人不可言状的执著。“wenge”开始以后,我已经远离故乡在外地上师范,学校里的疯狂自不必说,可我并不知晓老家的情况,1967年春的一天回老家,正好邻庄逢集。进出口的必经之路,竖立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伟人的语录,还别出心裁地竖立着仿照刘少奇主席(那时侯不叫主席,叫中国最大的修正主义分子和资产阶级黑司令)形象的草人,草人用白纸糊起来,打扮得花花绿绿,尤其那个大大的红红的鼻子格外醒目,胸膛上划着大大的红“×”。据说那是一个美术老师的杰作,那个美术老师成了香饽饽,被只有九个高小教师却分裂成两派的头头争夺着。不知道他那时归顺了哪一派?
有十多个小学生扛着红缨枪威风凛凛地站在附近,不知道是哪一派的老师安排轮流值班的岗位。如今看起来是笑话,那时侯却很认真,哪一派把斗争花样搞得多,就是响当当的革命造反派,否则就成了保守派保皇狗。若是赶集的人走近了,一定要照着读一段语录,譬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等等。然后就是批判刘少奇了。弄得那些没有一点文化的老大娘宁愿绕个弯子走远路,但小学生却不肯放过,穷追不舍,像捉特务一样把老妈妈们强拉硬拽回来,老妈妈们没办法,就拿了拐棍戳着草人大声叫:“刘少奇啊刘少奇,你真是个大坏蛋,你堵在这里,好端端的路不让俺庄户老婆子走,还不快滚蛋!”
老妈妈们是指桑骂槐,可小学生单纯,觉得这是积极地配合他们批判大坏蛋,高兴得了不得。其实,老妈妈们才不管什么是最大的修正主义分子和资产阶级黑司令呢,她们只要能吃上饭穿上衣就行。到集上也不过亲戚凑成堆啦啦呱听听事,那时的集上物资匮乏,买布得布票,买糖要糖票,买饭用粮票,买油得油票。蔬菜又不准种,说那是资本主义。这集还有什么赶头?有的人不会念语录,怕麻烦,吓得老远停住了。还有那中年男人或许厌倦了标语口号,也干脆扭头回家。
我觉得自己是老牌红卫兵,根本没把那些小毛崽子看在眼里,就背了几段他们不知道的,直把他们唬得不轻,我说,“你们快回学校吧,再换几段语录来,这些大家都背过了。”没料想三言两语被我打发了,后面还有一群急着赶集的老妈妈才松了口气。为了这事,我还偷着自豪了好几天呢。
的童年与少年,想起那些比我小八九岁的学生,那些不可思议的荒唐和令人不可言状的执著,常常弄出一副副尴尬相,回忆起来也觉得好笑。也许就是童年少年在帮着大人装扮着那一个个让人不安分却四肢无力的春天,才让肢体僵硬的春天焕发了一点点活力呢。
今天城市里的孩子都早熟了,绝对没有了那种荒唐,但也有让人不可理喻的执著,不过执著的方向变了。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春天的气息,感觉不到春天的诱惑,而是不分春夏秋冬的为那些千奇百怪的游戏机迷惑着,孩子们的痴迷让人思索,千万别给孩子们再留下荒唐和遗憾的回忆啊!
前些日子,我与老伴走亲戚,时交农历二月之际,春意在山东半岛大地上就已显得那么浓重,那么热烈、盎然。刚过春分,这儿的风就变得很轻很柔,吹面不寒。向旷野、向山边望去,升起的是淡淡的白雾,人们管这雾叫阳气。阳气在阳光下轻轻袅袅地上升,和远天的云相接,并与蓝天融为一体。你想跑进阳气里,到得近处却不见了它,回转身看你原来所在的地方,竟也有阳气的升腾。是的,只要你回转身,你会发现你原来所在的地方并不都是毫无意义的。如果不是那个荒谬的时代,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命也许会轻松得多、愉快得多,但对于时代,无论谁都只能面对,别无选择,更何况,生活的磨难对于一代人的成长,在利弊之间究竟孰轻孰重,谁又说得清呢?
当我们追索过去的春天,无论它出现出过怎样的颜色,它都将是珍贵的。只因在现时的床榻上,我们已无法对它重新作出选择,只要大脑有分析,那过去的时光未必不是人生值得珍藏的一种阅历。这就足够了!大可不必去做那急功近利的评价,浮躁的欣喜抑或悲哀。岁月赐予我们的,往往比我们感受到的要丰富得多。而它最大的赐予,便是使我们不断提高这种顺应民主潮流的感受能力。
如果一定要说出从我们身旁飘飞而去的春天到底是什么,我宁愿相信那是一些纷纷扬扬的五颜六色的花朵……
完稿于2007年03月31日03:01
修改于2007年03月31日10:19
2024年9月1日上午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