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聊斋志异》蹇涩字词试解（五十）王桂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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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聊斋浅解 |
《聊斋志异》蹇涩字词试解（五十）王桂庵
刘福新
【原文译文对照】
王樨，字桂庵，大名世家子。适南游，泊舟江岸。（王樨，字桂庵，是河北大名府的世家子弟。有一年，他到江南游历，停船在长江边上。）
临舟有榜人女，绣履其中，风姿韶绝。王窥既久，女若不觉。（附近船上有个船家少女，漂亮极了，正坐在船头低着头绣鞋。王桂庵瞅了她好半天，那女子像是毫无察觉。）
王朗吟“洛阳女儿对门居"，故使女闻。女似解其为己者，略举首一斜瞬之，俯首绣如故。（王桂庵便高声吟诵王维的“洛阳女儿对门居”一诗，故意让她听见。女子好像也懂了是为她吟诵的，但也不过略一抬头，瞥了一眼，又低头刺绣起来。）
王神志益驰，以金一锭投之，堕女襟上。女拾弃之，金落岸边。王拾归，益怪之，又以金钏掷之，堕足下；女操业不顾。（王桂庵更加情思飞驰，忘情地把一锭金子扔了过去，恰好落在女子的衣襟上；女子依旧不抬头，顺手拾起，扔到岸上去了。王桂庵只好讪讪地把金子拣回来。他又拿出一副金镯扔过去，落在女子的脚旁，女子仍旧绣鞋，毫不理睬。）
无何，榜人自他归。王恐其见钏研诘，心急甚；女从容以双钩覆蔽之。榜人解缆，径去。（不一会儿，船家从外边回来，王桂庵怕他发现金镯，正急得抓耳挠腮，却见女子从容地用脚把金镯勾来，遮掩过去了。船家上船后就催女子收拾活计，一边自己解开缆绳，开船顺流而去。）
王心情丧惘，痴坐凝思。时王方丧偶，悔不即媒定之，乃询舟人，皆不识其何姓。（王桂庵望着远去的帆影，呆呆地坐在那里，心情十分怅惘。当时他刚丧妻不久，很后悔没有立即请媒人去和船家定下婚事。再到周围船上打听，都不知刚才那位船家的姓名。）
返舟急追之，杳不知共所往。不得已，返舟而南。务毕[7]，北旋，又沿江细访，并无音耗。抵家，寝食皆萦念之。（王桂庵赶紧让自己船上的艄公开船去赶，哪里还有那船的踪影！不得已，王桂庵只好先过江办事。北返时再沿江查访，却依然不见消息。回家后，吃饭睡觉，都难以忘却那个船家女子的倩影。）
逾年，复南，买舟江际，若家焉。日日细数行舟，往来者帆楫皆熟，而曩舟殊杳。（第二年，王桂庵又到南方去，专门买了一条小船，住在江边，天天察看往来的船只。对这一带活动的船都熟悉了，惟独不见去年那条小船的踪影）
居半年，资罄而归。（半年功夫，腰中的钱袋却渐渐空了，只好又回家来。）
行思坐想，不能少置。（这一回，王桂庵的思念之情更加急切，无论白天走路还是黑夜梦中，漂亮船家女的影子总是浮动在他的心头。）
一夜，梦至江村，过数门，见一家柴扉南向，门内疏竹为篱，意是亭园，径入。有夜合一株，红丝满树。隐念：诗中“门前一树马缨花”，此其是矣，过数武，苇笆光洁。又入之，见北舍三楹，双扉阖焉。南有小舍，红蕉蔽窗。探身一窥，则椸架当门，罥画裙其上，知为女子闺闼，愕然却退；而内亦觉之，有奔出瞰客者，粉黛微呈，则舟中人也。喜出望外，曰：“亦有相逢之期乎！”方将狎就，女父适归，倏然惊觉，始知是梦。景物历历，如在目前。秘之，恐与人言，破此佳梦。（一天夜里，王桂庵做了一个梦：他忽然到了江边一个小村落里，刚走过几家门口，就见一家柴门朝南开着，院内稀疏的翠竹编成篱笆，花木繁茂，像是一座亭园。王桂庵迳直进去，不远处忽见一株高大的合欢树，满树红丝低垂，浓荫诱人。他不禁默念：元代虞集诗“门前一树马缨花”，写的大概就是这种景致吧？再走几步，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处围着芦苇篱笆的光洁素朴的小院，院内北房三间，门关掩着；回头看见南墙边有一间小屋，一株红蕉掩映在窗前。王桂庵探身窥望，见屋内迎门一个衣架，上挂一条彩裙，知道是女子的闺房，急忙退了回来；但屋里人似乎已经发觉有人来了，就迎了出来。王桂庵一看，那俊俏的面庞，正是去年那个船家少女。王桂庵喜出望外。大叫道：“这不是也有相见的一天吗？”二人正要亲昵，女子的父亲突然回来了。王桂庵一惊，醒了过来，才知是一个梦。回想梦中景物，历历如在眼前。王桂庵便把这个美梦珍藏在心里，恐怕同别人说了，会破坏这美好的意念。）
【这一大段特别吸引人】
又年余，再适镇江。郡南有徐太仆，与有世谊，招饮。信马而去，误入小村，道途景象，仿佛平生所历。一门内，马缨一树，梦境宛然。骇极，投鞭而入。种种物色，与梦无别。（又过了一年多，王桂庵再次到江南镇江去。城南徐太仆，是王家的世交，请王桂庵去喝酒。王桂庵赴宴途中迷了路，误入一个小村，忽觉村中景物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一家院门里，正有一株高大的合欢树，宛然是梦中曾见的情景。他惊喜极了，投鞭翻身下马，闯了进去。院内景物，果然与美梦无异。）
再入，则房舍一如其数。梦既验，不复疑虑，直趋南舍，舟中人果在其中。遥见王，惊起，以扉自幛，叱问：“何处男子？”王逡巡间，犹疑是梦。女见步趋甚近，閛然扃户。王曰：“卿不忆掷钏者耶？”备述相思之苦，且言梦征。（再往院内走，房舍格局也全符合。梦境既然应验，王桂庵不再犹豫，直奔后院小南屋而去，船家女果然正在屋中。她远远看见闯来的王桂庵，吃了一惊，急忙站起身用门扇遮住自己，呵斥道：“哪儿闯来的男子？”王桂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似乎仍在梦中。女子见他已经站在房门边，便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王桂庵急得大叫起来：“您难道不记得那个扔镯人了吗？”接着，便倾诉了几年来的相思之苦，并且述说了梦中的预兆。）
女隔窗审其家世，王具道之。女曰：“既属宦裔，中馈必有佳人，焉用妾？”王曰：“非以卿故，婚娶固已久矣。”女曰：“果如所云，足知君心。妾此情难告父母，然亦方命而绝数家。金钏犹在，料锺情者必有耗闻耳。（女子隔窗询问了王桂庵的出身家世，王桂庵都如实告诉了她。女子说：“您既是宦门之后，家中自然早有美妻了，还要我去干什么呢？”王桂庵着急地说：“如果不是因为思念您的话，我早就娶妻了！”女子说：“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足见你的诚心。我的心事虽然难向父母表白，却也已经违命回绝过好几家的婚聘了。那副金镯，我至今保存着，料想钟情者终究会有信息来的。）
父母偶适外戚，行且至。君姑退，倩冰委禽，计无不遂；若望以非礼成耦。则用心左矣。”（今天不巧，父母到外婆家去了，眼看就要回来，您暂且回去，然后请媒人前来正式提婚，我看一定如愿以偿。可是假如你想非礼成亲，那就打错算盘了！”）
王仓卒欲出。女遥呼王郎曰：“妾芸娘，姓孟氏。父字江蘺。”王记而出。（王桂庵正要匆匆退出，女子又望着他的背影远远地喊道：“王郎！我叫芸娘，姓孟，父亲的表字是江篱。你可别忘了呵！”王桂庵一边答应“记住啦”！一边跑出院门。）
罢筵早返，谒江蘺。江迎入，设坐篱下。王自道家阀，即致来意，兼纳百金为聘。翁曰，“息女已字矣。”王曰：“讯之甚确，固待聘耳，何见绝之深？”翁曰，“适间所说，不敢为诳。”王神情俱失，拱别而返。（王桂庵到徐太仆家赴宴，因为心里有事，便早早结束筵饮，告辞回来，赶紧到小村里去拜见孟江篱。孟江篱很有礼貌地接待了王桂庵，在院中篱笆墙边设了桌凳请他就座。王桂庵谢座后，先作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便说明来意，恭恭敬敬地奉上一百两银子作为聘礼。不料老人摆摆手，说道：“对不起，我的女儿已经许配人家了。”王桂庵急得嚷道：“我打听得确确实实，明明是尚在待聘中，您为什么这样拒绝呢？”江篱老人平静地说：“我刚才说的，全是实话，不敢有半点撒谎。”王桂庵听了，立刻失魂落魄，垂头丧气地告辞出来。）
当夜辗转，无人可媒。向欲以情告太仆，恐娶榜人女为先生笑；今情急，无可为媒，质明，诣太仆，实告之。太仆曰：“此翁与有瓜葛，是祖母嫡孙，何不早言？”王始吐隐情。太仆疑曰：“江蘺固贫，素不以操舟为业，得毋误乎？”（王桂庵回到住处，左思右想，无处找媒人。一夜辗转反侧，不能成寐。回想在徐太仆家，本来是想把这事告诉他的，只因为害怕他耻笑自己娶一个船家女，没好意思开口；现在情急无奈。只得前去求他。于是天一明，便跑到太仆家，把情况告诉他。太仆笑了，说：“原来如此。不用急。这老头儿，我还与他有点瓜葛，他是我祖母的内侄孙。你为什么不早说呢？”王桂庵这才鼓起勇气，倾吐了几年来藏在心中的隐情。太仆一听，却诧异道：“江篱本是个贫苦农民，从来不以撑船为业，你是不是弄错了呢？”）
乃遣子大郎诣孟，孟曰：“仆虽空匮，非卖婚者。囊公子以金自媒，谅仆必为利动，故不敢附为婚姻。既承先生命，必无错谬。但顽女颇恃娇爱，好门户辄便拗却，不得不与商榷，免他日怨婚也。”遂起，少入而返，拱手一如尊命，约期乃别。（于是，他打发儿子大郎到孟家去询问。江篱老人解释说：“我家虽然贫穷，却决不是卖婚的人。昨天王公子以金银作媒，我觉得他大概以为我们穷人家见钱眼开，见利而动，所以不敢高攀这门亲事。今天你来，既是太仆公的意思，必定没错。但我这女儿很任性娇惯，好人家不合她的心意也往往拒绝，我得跟她商量商量，免得日后落下埋怨。”说着，起身走进内室。一会儿出来，拱手笑道：“现在完全可以照太仆公的意思办了。”）
大郎复命，王乃盛备禽妆，纳采于 孟，假馆太仆之家，亲迎成礼。（于是二人约定吉日，大郎告辞回家，向太仆报告了喜讯。王桂庵治办了丰盛的嫁妆，到孟家交了彩礼，借徐太仆家的房子，举行了婚礼。）
居三日，辞岳北归。夜宿舟中，问芸娘曰：“向于此处遇卿，固疑不类舟人子。当日泛舟何之？”答云：“妾叔家江北，偶借扁舟一省视耳。妾家仅可自给，然傥来物颇不贵视之。笑君双瞳如豆，屡以金货动人。初闻吟声，知为风雅士，又疑为儇薄子作荡妇挑之也。使父见金钏，君死无地矣。妾怜才心切否？”（完婚后，住了三天，王桂庵带着芸娘，辞别岳父北返。途中夜间住在船上，新婚夫妻闲谈起来。王桂庵问芸娘道：“那一年就是在这一带遇见你的，当时就疑心你不像船家女。你那是乘船到哪里去呢？”芸娘说：“我叔父家在江北，那是我们借船去看望他。我家虽然贫寒，只够吃穿，没有积蓄，可是这种意外而来的财物，我们不贪恋。我笑你当时两眼瞪得圆圆的，一次又一次地想用金钱打动人心。听你吟诵古人诗句，知道是个风雅文士，可又疑心是轻薄浮浪子弟把人家当作荡妇挑逗呢。哼，假如让我爹发现了你那金镯，你就死无葬身之地啦！你看我爱才心切吗？”）
王笑曰：“卿固黠甚，然亦堕吾术矣！”女问，“何事？”王止而不言。又固诘之，乃曰：“家门日近，此亦不能终秘。实告卿：我家中固有妻在，吴尚书女也。”（王桂庵听了笑道：“你固然聪明，却还是掉进我的圈套里了！”芸娘吃了一惊，忙问：“怎么回事？”王桂庵故意停住，笑而不言。芸娘一个劲地追问，王桂庵才说：“离家一天天近了，这事也不能再瞒你。实话告诉你吧，我家里是有妻子的，是吴尚书的女儿。”）
芸娘不信，王故壮其词以实之。（芸娘不信，王桂庵故意又郑重地说了一遍。）
芸娘色变，默移时，遽起，奔出；王躧履追之，则已投江中矣。王大呼，诸船惊闹，夜色昏濛，惟有满江星点而已。（芸娘听了，一声不响，突然起身跑出船舱，王桂庵急忙拖着鞋子往外赶，芸娘却已经跳进江中去了。王桂庵大喊救人，周围船只一阵骚动。然而但见江上夜色茫茫，星光点点，哪儿去找芸娘的影子呢？）
王悼痛终夜，沿江而下，以重价觅其骸骨，亦无见者。邑邑而归，忧痛交集。又恐翁来视女，无词可对。（王桂庵号啕大哭，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悔恨莫及。他沿江出高价雇水手打捞芸娘的遗体，丝毫不见踪影。最后只好返回大名府家中，又是悲痛，又是忧愁，害怕岳父来探望闺女，那时如何交代？）
有姊丈官河南，遂命驾造之。（恰巧，他的姐夫在河南做官，于是王桂庵到那里去住了一年多才回来。）
年余始归。途中遇雨，休装民舍，见房廊清洁，有老妪弄儿厦间。儿见王入，即扑求抱，王怪之。又视儿秀婉可爱，揽置膝头。妪唤之，不去。（归途中遇上大雨，王桂庵到村子里一个农家去避雨，见那院中房舍整洁，一个老太太抱着一个婴孩在房厦下面逗弄玩耍。婴孩看见王桂庵进来，就扑过来叫他抱。王桂庵觉得有点怪，又见婴孩长得秀气可爱，便抱过来搁在膝上。老太太唤他，他也不去。）
少顷，雨霁，王举儿付妪，下堂趣装。儿啼曰：“阿爹去矣！”妪耻之，呵之不止，强抱而去。（一会儿，雨过天晴，王桂庵把这小家伙举起来交给老太太，走下堂阶，让仆人整装动身。哪知婴孩却哭闹喊叫起来：“我爹爹走了！”老太太笑这孩子喊陌生人为爹爹，连忙呵斥制止，抱起他回室内去了。）
王坐待治任，忽有丽者自屏后抱儿出，则芸娘也。方诧异间，芸娘骂曰：“负心郎！遗此一块肉，焉置之？”王乃知为己子。酸来刺心，不暇问其往迹，先以前言之戏，矢日自白。芸娘始反怒为悲，相向涕零。（王桂庵正在等待仆人整治行装，忽见一个美丽少妇抱着那婴孩从室内屏风后面走出来。王桂庵愈看愈像芸娘，正在疑惑，芸娘已经骂起来：“负心汉！你自己丢下的这块肉，叫人怎么处置？”王桂庵这才明白，原来这个婴孩是他的儿子，不禁一阵心酸，也来不及问他们母子如何来到这里，先把当初的戏言解释表白了一番，芸娘方才转怒为喜，二人相对流下泪来。）
先是，第主莫翁，六旬无子，携媪往朝南海。归途泊江际，芸娘随波下，适触翁舟。翁命从人拯出之，疗控终夜，始渐苏。翁媪视之，是好女子，甚喜，以为己女，携归。居数月，欲为择婿，女不可。逾十月，生一子，名曰寄生。（接着芸娘述说了事情的经过：这家主人莫翁，因为六旬无子。领着老婆到浙江南海普陀寺去进香。归途中在长江岸边停船时，正好芸娘顺流而下，恰好碰到莫翁的船舷。莫翁急忙让人把她打捞上来，抢救了一夜，芸娘才苏醒过来。莫翁见芸娘是良家女子，便高兴地认作干女儿，带回家来。过了几个月，想给她聘个夫家，芸娘表示不愿改嫁。到十个月上，芸娘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寄生。）
王避雨其家，寄生方周岁也。（事有凑巧，王桂庵到这家来避雨，这时寄生已经快满周岁了。）
王于是解装，入拜翁媪，遂为岳婿。居数日，始举蒙归。（王桂庵听了，大喜过望，于是重新卸车，入室拜见了老翁老太太，同样以岳父岳母相称。住了几天，夫妻携带儿子及莫老夫妇一起返回大名府。）
至，则孟翁坐待，已两月矣。（一进家门，孟翁已来王家等待两月了。）
翁初至，见仆辈情词恍惚，心颇疑怪；既见，始共欢慰。历述所遭，乃知其枝梧者有由也。（孟翁刚来时，王家人们情辞恍惚，使孟翁感到奇怪；现在相见，真相大白，大家高兴起来，孟翁才知道以前的闪烁支吾是事出有因的了。）
【蹇涩字词浅解】
榜（bàng 棒）人：船家，船夫。
朗吟：高声吟咏。洛阳女儿对门居：唐代诗人王维《洛阳女儿行》：“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馀。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王桂庵借此诗意风示舟女。
钏（Chuàn 串）：手镯。
双钩：双脚。钩，谓女足纤弯。
舣舟：指从前所见女家之船。
夜合：夜合花，别名马缨花。
门前一树马缨花，吕湛恩注：“《水仙神》诗：‘钱塘江上是奴家， 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马缨花。’冯镇峦谓是虞集诗， 但不见于《道园学古录》及《道园类稿》。”
红蕉：开红花的美人蕉。
椸（yì仪）架：衣架。
镇江：明清时府名，府治在今江苏省镇江市。
太仆：太仆寺卿，掌管皇帝舆马和马政的官员。
梦怔：梦兆。
方命：违命，抗命。谓违命抗婚。
耗闻：消息。
家阀：家世门第。
空匾：空乏；贫穷。
拗（ào 傲）却：执拗拒绝。
一如尊命：一切按您的分付办事；表示应许婚约。
傥来物：意外偶得之财物。《庄子·缮性》：“物之傥来，寄也。” 疏：“傥者，意外忽来者耳。”
双瞳如豆：喻目光短浅，小觑他人。
儇薄子：轻薄少年。作荡妇挑之：把我当作不正重的妇女来挑引。
壮其词：夸大其词。实：证实。
躧履：音xl。靸拉着鞋。谓急遽，来不及穿好鞋。
邑邑：同“悒悒”，忧闷不乐。
阿爹：犹言“爸爸”。
往迹：往日的经历，指芸娘投水后的遭遇。
矢日：指着天日发誓。
疗控：指对溺水者的急救措施。控，覆身曲体，使之吐水。
情词恍惚：神情异常，言词含糊。
枝梧：敷衍搪塞。
【文辛赏曰】
这是《聊斋志异》中我最爱读的一篇，若说读了二十遍也不为过，许多断论甚至背下来。我为何对这一篇百读不厌？一来，不曾涉及鬼狐仙怪，是写的人世间；二来，此篇给人一种朦胧的爱情指引，阅读越有兴趣；三来，情节大起大落，出乎想象；四来，歌颂了女子传统的贞洁。有以上四点，我为何不爱？
大名世家子王樨，小字桂庵，有家业庇佑，无需担着柴米油盐，便自诩风流倜傥，整日里风花雪月。家里安排与吴尚书之女的婚约，结果妻子身体孱弱，新婚不足一年，便香消玉殒了，桂庵也着实伤心了许久，与家里交代了，要南下散心，便别了父母一条小船荡悠悠，来了南方一江上。出门散心，既开阔了眼界，也纾解了心伤，丧妻之痛一天天地减少，新人带笑让他目不暇接——本来么，人生得意须尽欢，谁还记得故去人？这一日，闲在岸上，东张西望，忽见邻家船上有一女子，衣着虽不华丽，却更显得姿容俏丽，手里拿着一双绣鞋在绣花，这风流子一双眼睛不老实，牢牢定在人家姑娘身上，心里不禁开始着急，怎么上去搭话。他装模作样地先念了首诗，是王维的《洛阳女儿行》：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
他一边吟着，一边偷看那女子是什么反应，看她听他念了几句就抬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装作不经意地继续绣花，桂庵便以为，这女子对他也有心了。胆子又大了些，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金元宝扔过去，落在那女子脚边，女子面有怒色，仿佛被轻薄了一般，捡了元宝远远扔出去。桂庵讨了没趣，却没有气馁，又掏出了一只金手镯扔到了女子脚边，那女子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只是再不理他，远远地，见邻船的掌舵人回来了，眼看着就要上船，桂庵心里着急口中又不能明说，再往那船上一看，发现那女子已经用脚把那只金手镯给踩住了，才放下心来。掌舵人回了船上，便撑了船离了岸，桂庵与那女子，眼看就越来越远，直到望不见。桂庵回身问船家那女子家的底细，船家说道，倒不是这一带常见到讨生活的，又问了几个船家，依旧没有认识这一家的。桂庵没想到，自己一见倾心的女子，竟无处去追寻，不觉得有些气闷，家里又让他往南边去办点事，他也只能把这个心病放下，去南边办事。回程一路探访，终究杳无音讯，桂庵便也只能郁郁寡欢地打道回府，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这风流子以为自己是得了相思病，回家里吃不香睡不甜，天天琢磨。
又到一年春来时，桂庵从大名出发，再去南方寻找心上那人，经历这一年的相思之苦，这偶遇的女子，已经在他心中变成了一个完美的所在，不追寻不罢休。到底世家子做事可以为所欲为，还能落个多情的好名声。这一次他又到了当初相遇的地方，租了条小船，吃住都在这里，每日里都对往来的船家细细打听，希望寻得心上人的芳踪，口袋里的盘缠一天天地变少，可是消息却没有一星半点儿，面上也急，心里也苦！寻了半年，盘费用尽，再不愿意，也得无功而返。这一次回来，病得更是厉害，行思卧想不能自拔，一个月人就瘦了一圈。仿佛为着他而来，这一夜，他睡了之后，恍惚进了一处院子，虽是小门小院，却清新雅致，门前一课马缨，红丝满树，哎呀，是不是好兆头！他又往里走，北边三间房紧闭门扉，南边一小屋，却有人影闪动，他又靠近了些仔细看，看到那门边立着个衣架，上面挂着女子衣裳，他心说不好，这是女子闺房，男子不得擅入，就要往外退。哪里知道，他这一动，倒是惊动了房中人，一个佳人从房中出来，正是那船上偶遇的女子，他心中一喜，上前便紧紧拉住，说道，想煞我也！那女子先是微笑迎接他，后来忽地听到她父亲的声音，颜色大变，忙推他走，他一时不稳跌了一跤，惊醒在床上，恍然方才是梦，先是摇头叹自己的痴，又下床对月拜谢老天怜悯，让他在梦里得见心上人。自从那一梦之后，他心里有了盼头，身子也就一天天好了，家里给说亲也不看，心思却对谁人也不说，怕说了，便破了那点缘分，跌跌撞撞又一年。
镇江徐太仆，与王家是世交，这一日，约了桂庵来家里喝酒，桂庵骑马赴约，却迷了路，进了一处小村子。四下环顾觉得怎么如此眼熟，倒像是来过一般，他呆呆地下马，把马儿拴在一处，独自往村子里面走去，越走，越觉得自己来过，一直到了一处院子，以竹为篱，院中一棵马缨红丝高挂，他欣喜道，就 是了，就是这里啊！脚步欢快地往里走，北边的三间房子，南边的一个小屋，他心咚咚跳着，手也不住颤抖，直到，一声娇喝从屋里传出来：“什么人在外头，自己赶紧走，当心我爹回来打断你的腿！”桂庵仿佛忽地从天上落到地下，往后退了一大步，僵在那里。只见窗户小小地开了一道缝，一个美人脸隐约可见，桂庵见是那船上女子无疑，便撕心裂肺道，小姐莫怪我唐突，只因着当日一见倾心，恨不得要了我半条命去！说完了，竟滚下泪来，热腾腾地让人不忍拒绝。那女子在窗户后头幽幽地说，看你打扮，是官宦子弟，家里自有贤妻，何必撩拨我这个贫家女？桂庵忍不住又走得离那窗户近了些，忘情说道，若没有你在我心里，我倒也和别人成婚去了，有你在，我的心里装不下别的人啊。那女子似乎也动容了，说道，你这么说我倒是真的感激你了，你的金镯子我还藏着，我也为着这个推拒了别人的婚约，可没有父母之命，我万万不敢和你私定终身，你如果真的有心，就去我父亲那里提亲，你我或许还有可能。桂庵如同得了大赦一般，喏喏应和，转身便要走，回去准备提亲事宜，那女子在后头说道，记得，我姓孟，小字芸娘，我爹爹的大号叫江蘺。桂庵听到，回身又是一揖，面上喜色掩饰不住，急匆匆地去了。
您看，富公子对船家的女儿一见钟情，苦苦寻觅两年；闺中弱女也在为无望的等待数次抗婚，为电光火石般的感情交流，为没留下地址姓名、几乎不可能再见的人，殷切翘盼，坚如磐石。见面述相思、定终身，本是意料中文字。天才作家却不落窠臼，喜相逢既是情节发展枢纽，又成刻画人物的关键。王桂庵开个“家中固有妻在”的玩笑，芸娘毫不犹豫地投进滔滔江水。柔弱婉妙的少女表现出了高尚胸怀和刚烈品性，个性熠熠生辉。
从徐家赴宴回来，打听了孟江蘺其人，送了拜帖，备下了厚礼，准备妥当来提亲。哪里知道，落了座，自报了家门，说明了来意，又奉了百金放桌上，那孟家老爹只是不语，半晌才道，吾家小女有婚约在身，请公子回吧。桂庵如同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失声道，我打听得明白，您家女儿待字闺中，为何您要说她已有婚姻呢，那孟老爹面上已有怒色，话却还是客气：“坊间传闻，自不可信，公子回吧！”桂庵见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便只能讪讪退出来，苦闷不已。这富家子终究还是带点门第之见，初时，并没有对徐太仆透露半分，怕寄情船家女，遭人笑了去，当下，却是不得不将徐太仆搬出来，替自己去中间斡旋，眼看着这婚事就要成了，实在不想功亏一篑，也不知道，他这点毅力，是为着那孟芸娘，还是自己几年来的付出，不想付之东流。徐太仆一出面，那孟老爹就口风就松动了，原来那一日，桂庵贸然用百金提亲，孟老爹心中不快，虽是贫寒人家，却不想落得个卖女儿的名声，以为这个富家子放浪形骸，拿人家小门户女儿不当回事，于是便不留情面地赶出去。徐太仆在镇江当地也是颇有名望，由他作保，孟老爹倒是十分首肯，只不肯当面允婚，要回去问问芸娘的意思，他哪里知道，桂庵芸娘二人早已经两心相许，只等着东风一吹了。择了吉日，二人在徐太仆府上成婚，自是心愿得偿万事顺心的。
诸事妥当，新婚三日后，小两口拜别了世伯和岳家，渡船北归回故乡。夜里，新婚夫妻好说话，那桂庵看着娘子如花娇艳，喜不自胜，新娘子看着桂庵少年风流，暗自称心。他问，你看着可不像船家女子，为何那一日却在船上？她答，那一日是坐了叔父家的船儿去省亲，哪知道就遇到你这个冤家！居然对着我扔金元宝，若不是听到你吟诗，还以为是富家浪荡子，专门调戏良家女呢！他哈哈大笑，我不调戏别人，单单就调戏了你，看如今，你跑到哪儿去？说完了，看着芸娘俏脸带羞更娇媚，更有些得意起来。桂庵这个世家子，何时何事不是顺风顺水，偏偏一个孟芸娘，蹉跎几年才得偿所愿，如今抱得美人归纵使特别欣喜，也要解解心里的委屈。如今船儿离家越来越近，量是那芸娘是自己囊中之物，再也飞不了跑不掉。他便胡诌道，你上当了，我家中已有妻室，我妻是吴尚书之女，是你家世所不及，到了家，你只能做妾！说罢了，就含笑看着芸娘，看她作何感想。本是小夫妻的闺中话，奈何，芸娘当了真，当下就面如死灰，不可置信地死死看着桂庵，那桂庵还不知事态严重，又补了一刀，到了家中，我就带你去拜见当家主母。芸娘褪下手腕上那个定情的金镯子，往桌上一放，也不发一语，回头就冲出去，桂庵来不及反应，追上去只听得扑通一声，芸娘再无影踪。哎呀，早知道，这女子如此刚烈，他哪里敢要命地试探！天黑没法下水寻人，天亮更是早已寻不到踪迹，桂庵心里虽然着急，但更害怕岳家来寻女儿，左思右想，竟是连家也不敢回了。思量着自家姐夫在河南做官，便调转了船头往那里去，避避风头也好，这一停驻，就又是一年。
一年有余，家里并无有孟老爹寻女的音信，桂庵离家也久了，心想着应该无事，要回去了。路上淋雨，躲雨在一户院里，廊下有个老婆子，怀中抱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孩儿，那孩儿长得水灵招人爱，看到桂庵，竟不认生地伸手求抱，桂庵欢喜，接了到怀中，忍不住细细看那婴孩儿，那婴孩儿只对着他笑。那老婆子说道，这孩子平日里，是不会让生人抱的，今儿也不是怎么了，看来这个孩子跟公子有缘啊！桂庵也只是笑。过了一会，雨停了，桂庵把孩儿交还给了那婆子就要走，哪知道那孩儿却哭起来，怎地也不住。桂庵不禁有些窘迫，但是那孩子苦得撕心裂肺，他又不忍就此离去。直到那婆子道，乖乖莫哭，亲娘来了！从内室走出一个娘子来，桂庵不相信地看着那娘子，竟是失踪一年多的芸娘！芸娘见了他只是骂，你这个负心汉，你要走就把这个孽子也一并带走，还省得拖累我，没得好出路！骂完了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那老婆子忙上前安慰。原来，这宅子住的一对老夫妻，年过六十竟膝下无子，年年去拜观音求子，哪里知道，这一次没求到亲生孩子，倒是在江里头捞出来一个义女！正是当日投江的芸娘。初时，老夫妻还想着给芸娘说门亲事，一直到了发现芸娘有孕，方知道芸娘的遭遇，痛惜不已，于是，只把芸娘养在家里，当亲生女儿，孙子生了，就当自己的亲外孙。老夫妻的善心，既救了芸娘母子性命，更是慰藉了自己一生的孤苦，芸娘幸运，那夫妻俩也是圆了心愿。
如今，桂庵又寻得芸娘，自是赔了一千遍的不是，道了一万遍的不该，那芸娘只是一直骂，骂完了再哭。想来那桂庵真心可气，非要嘴贱给芸娘添堵，险些要了芸娘性命。那芸娘啊，更是为难，那时代，哪里容得女子离经叛道，自己不但是已嫁之身，更是生有一子，不与桂庵回去，就要回娘家令爹娘蒙羞，而如果原谅桂庵，又如何面对自己心中的意难平？直到数日之后，在那对老夫妻的劝解下，芸娘才允了和桂庵一同回家，不过，她提了条件，要桂庵以岳父岳母的礼数对待这老夫妻二人，给二老养老送终。此时此刻，那王桂庵还有什么敢不应和的？自然是喏喏答应。
到了王家，才知道，那孟家老爹已经在王家等了两月有余，看着这王桂庵一家一说起芸娘就是闪闪躲躲，老人家心就开始嘀咕，不肯草草离去，硬是把女儿给盼回家里来。芸娘见了亲爹爹一肚子委屈，只剩下嚎啕大哭，听了始末，孟老爹更是大发雷霆，要不管不顾带了女儿回家去，不受这富家子的气！王家理亏，只能低头认错，孟老爹还得顾虑女儿的前程，芸娘只让父亲放心，自己绝不再走以前的老路，只让父亲回去便好，接下来的生活，自己一定安排好。日子过以后，不看以前。贫家女也有亲父母，人穷心不穷，人穷志不短。富家男太多品行败，不过，嘴坏心不坏，尚且可以原谅。。
故事讲完了，我还想说一件事儿，什么事儿呢？那就是“梦”。 梦境作为一种象征或作为一种文学手段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由来已久。从《诗经》中的《斯干》、《无羊》两首梦诗到清代白话小说的顶峰之作《红楼梦》,有关梦境的文学篇章汪洋恣肆,层出不穷,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任人遨游而又不能穷尽其妙的梦的神奇世界,特别是其中的名作,给人们带来的人生启示和艺术享受,更是深刻而久远的。庄周梦蝶、高唐梦、华胥梦等成了具有特定哲学色彩和人生意义的代称。在《聊斋志异》的爱情小说中,女性一方多是花妖狐魅。她们的非人身分、非人本领,常使作品的情节异彩闪烁,优美生动。而《王桂庵》篇中,青年男女都是现实中的人,其爱情也是现实中的爱情,正因为是写的现实中的爱情，作者写得优美动人,妙不可言。究其原因,除情节曲折、人性淳美之外,最重要的一点是本篇中点缀着两处具有“无理之妙”的梦幻情节。篇中的男主人公王桂庵是大名府一个世家大族子弟,他到南方游历时,爱上了邻船上“风姿韵绝”的少女芸娘。王先是对她注目良久以示情意,不料“女若不觉”。王不甘心,接着又高声朗诵王维诗作——后边的梦，我就不再重复了。这个梦境对于我的写作影响很深，所以在我的小说中也有类似的描写。
2023年7月30日近午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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