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魂归故里
刘福新
此文主要人物就两个,八爷与八嫲。这是一个较为真实的故事,尽管我使用了小说体裁——
八爷中等身材,白皙的皮肤,深邃的眼睛,五官匀称的脸上永远带着微笑。他是村里最早的中专生,年轻轻的捧上了铁饭碗。毕业后,他分到了地区中心医院。这座城市十分青春,这所医院十分秀丽,八爷的工作得心应手,八爷的医术很快出了名,就连省里的高干也不时找他确诊,二十六七岁就当上地区中心医院放射科主任了。正在他事业蒸蒸日上、人生大放绚丽光彩时,发生了一场突然降临到他身上的政治灾难。偶然的一次回老家探亲,竟铸成了“大错”。
那是1959年秋天,全国正处在经济崩溃的边缘,人们经不住长年饥饿,不时有人倒下去。就在他探亲的第三天,村里有三家出殡,都是饿馁而死的。其中一位是他的堂叔。而我对这一幕是清晰的,因为,八爷的堂叔——一个为生产队放羊的人,在村西北不远的地里放羊,我和几个小伙伴正在地里剜菜,亲眼看到放羊老头趴在地里吞咽被羊群啃过的野菜,小蓟(我们那儿叫七七菜)的败花残叶刺得他唇上冒血,嘴角流着绿沫。因为赶不上羊群,他艰难地在地里爬,爬出十多米,便两眼一翻,不情愿地去了。我们三个上四年级的孩子大声喊着“死人了!死人了!”那情节仿佛还在眼前。而碰上一天里有三户办丧事,对八爷来说不啻是一个很大的刺激。
回单位后一天夜里,与八爷同处一室的放射科副主任去向八爷请教一个技术问题,之后,谈起了家常。八爷毫不提防地说:“回了趟家,心里真不是滋味,一天就有三家办丧事的,都是饿死的,”一句在今天看来微不足道的闲谈,在那特殊的年月,麻烦可就大了。那时,大家的怀疑情绪如同炸弹一触即发,人们把出卖当成一种正常的生活方式接受下来,在“阶级斗争为纲”的指导下,随处可见到“抓辫子、打棍子、戴帽子”的事发生,稍有不慎,便被明枪暗箭弄得遍体鳞伤。那位平日不肯钻业务却热衷政治运动的副主任,立即报告了“工作组”,成了非常有觉悟的干部;而八爷却被扣上了“恶毒攻击共产党、恶毒攻击‘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罪名,被定为“漏划右派”。
八爷被定为“右派”后,放回原籍改造。
这里该叙述到“八嫲”了。八嫲是机关子女,在地区中心医院干外科护士长。在八爷出事前,他俩很浪漫又很传统地相爱了。难得的是,八嫲顶住了家庭、单位的重重压力,爱情矢志不移,甘愿放弃铁饭碗,戴上“右派分子家属”的帽子,陪八爷回农村老家务农。就在被下放的前一天,两人悄悄领了结婚证,没有领导、没有同事及亲戚到场作贺,八嫲将自己在地区机关大院父母家中的铺盖搬到八爷那间冷冷清清的单人宿舍里,就算是洞房花烛了。
第二天,他们收拾了再简单不过的行李,回到了靠方山临丹河的老家。给八爷这只倦鸟最大安慰的是,他带回了一只生死相许的鸟儿。
八爷和八嫲虽不是衣锦还乡,但老家还是欣然地接纳了他们。大队将两间仓库腾出来,作为他俩的栖息之所。
八爷与八嫲都是医生,生活来源必然依靠行医,他们向大队提出了办诊所的申请,大队以为这是件对老少爷们都有好处的事,痛快地答应了。但八爷刚戴上“右派”帽子,临深履薄,村里人都格外小心,不敢张扬,只是在他们住的大门旁挂了块木匾,上画红“十”字,就算支持他们的诊所挂牌开业了。不知是谁,有心还是无意间,把一截爬墙虎的茎枝插在他们住的门旁两块石头缝里,爬墙虎竟然活了。不知是这植物懂事还是八爷、八妈嫲有意调理,它没好意思乱爬,而是沿着门框攀援、播绿,绿色的门帘成了全村一道绝无仅有的绿色风景线。那时,我还未上初中,不懂什么是美学,但这道风景却攫住了我的眼睛,每到八爷住的门口,不知不觉就赏心悦目起来。
一个是放射科权威,一个是外科护士长,办起诊所来,还不是驾轻就熟,但寻上门求医的却是寥若晨星。村民们日子紧巴,填饱肚子是第一位的,不到万不得已,谁会看病呢?八爷八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为农村的医疗状况深感不安。如果有人头疼脑热拿两片阿司匹林,磕着搡着抹点红药水,从来不收钱。记得那年冬天,我的“馋窝”处皮肤和粘膜组织溃疡,久久难愈。八嫲说:“得给你动个小手术,害怕吗?”看到她手里的捏子剪子,心里打怵,但还是嗫嚅着说了句“不害怕”。经治疗,疮口很快愈合了,我真从心底里崇拜他们哩。
八嫲第二年生了个女儿。八嫲不懂针黹,倒也无妨,妯娌们及村里婆娘们争着帮忙。大人的棉被、小孩衣裳无不及时到位。
八嫲虽是机关里长大的,但与农村妇女相处起来,一点也没隔阂,新女性的开明与传统女性的贤惠在她身上结合得天衣无缝。一次,我去拿药,一位比八爷低一辈的“话篓子”开起了玩笑。“八婶,你咋就跟八叔回来了?”八嫲道出了自己心里话:“当初亲戚朋友、同事都劝过我,跟上这么个人(说时瞅了瞅八爷),停了职不说,又在政治上比人矮了一大截,值得吗?可不知怎的,我觉得他不是坏人,而主要还是看着他顺眼,甘愿同他回来,也许是我前世欠了他的债呢!”说完便脆生生地笑,一屋子人都被逗乐了。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村里人的感觉)间,八爷在老家已“改造”了三年。听说上级派人来村里调查,证明八爷说得完全真实,加之八爷家庭历史清楚,便给八爷“甄别”了。很快地,政治也得到了落实,八爷八嫲双双被调回原单位工作。村里人都为他们高兴,每家每户自觉出“份子钱”,办了好几桌在那个年月里像模像样的酒席。那年,我刚考上县一中,是公社几十个村子为数不多的学生之一。我的任务是为大人们端菜,我当然很满意这差事。村支书说:“中学生,你也来向你八爷八嫲敬盅酒,眼看他们要回大地方去了。”我端了瓜干烧酒,连敬了八爷和八嫲两盅,嗓子眼呛的好一阵咳嗽,那可是我第一次喝酒哩。
回到地区医院后,他们有了农村的经历垫着底,什么样的苦也能对付。八爷和八妈都在各自岗位上更加勤奋地工作着,医术越发精湛。八爷不仅带上了徒弟,又将自己多年的经验积累写出来做为教材,他好几次被邀参加各种级别的医学界会议,刚过“而立之年”的他已然蜚声杏林,成了单位的一根台柱子。正常的工作已压得喘不过气来;加之接受了一项技术攻坚任务。他没白没黑的干,只想把失去的三年时间夺回来,借以报答党和人民对他的信赖,只是容颜渐老,额头上已显出十分明显的政治皱纹。
某一天,那个当年八爷的副手也就是出卖他的人,以地区卫生局党委的名义驾临八爷的放射科,八爷不得不向他汇报……
从那天起,八爷常常胡子不刮,眼睛痴呆呆的,英俊的有楞有角的脸陡地塌了下来,很少露出笑容,偶尔笑了,也给人一种难言的苦涩。
……八爷病倒了,他得的是肺癌。其实,八爷对自己的病最清楚,因为地区医院里患不治之症的病人乃至省里来确诊的高干几乎都是经他下定论的。临终前他深情地握着八嫲的手说:“我把你拖苦了……还是把我的骨灰带回老家吧”,八嫲哽咽着点了点头,只有她明白,八爷想魂归故里。
也是一个秋日,是八爷与八嫲“下放”七年后的秋日,八嫲带上在“下放”年月里生的女儿和落实政策后生的还不满三岁的儿子,亲自捧了骨灰盒乘火车、坐汽车,回到了八爷的老家,也是回到了她与八爷面对飞短流长、相濡以沫、幸福和谐地生活了三年的地方。也许是村人的善良;也许是乡亲们念着他们的好处,也许是对他们患难夫妻的同情,更重要的也许是对八爷短短一生的肯定……
送葬的人特别多。没有拿到白头绳的人,不管血缘亲疏,不管男女老幼,急匆匆跑了回家翻腾出白色裤褂穿上。大家自觉地排起了长龙,使得八嫲手捧骨灰盒(八妈坚决主张由自己捧)的手嗦嗦地抖,她庆幸八爷的灵魂找到了一个最为满意的憩息地。
突然,她带了两个孩子扑通跪在了送葬队伍的面前,十分虔诚地磕了一个头。我看到,大滴的泪珠从她那美丽而又憔悴的大眼睛里尽情滚落……
2001年7月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