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所拍：阜阳文峰塔）

皖北来信

——录自《昌乐一中70年》

编者按：此文原题《本班从军同学到阜后寄来的几封信》，载于昌乐中学高二级毕业纪念专刊，此刊现存于山东省图书馆。皖北系指安徽阜阳，抗战时山东流亡省府所在地，当时山东知识青年投笔从戎，多汇于此。专刊发表时加有说明：“去年冬，我最高领袖发起知识青年从军运动。全国热血青年，风起云涌，热烈参加，本省志愿参加者，以八区为最多；尤以吾校最夥；而本班又为全校之冠。其情绪之盛，非拙笔所能形容。”“自吾班之英俊同学去后，虽形骸乖离，而精神犹息息相通，团结如昔；故自离别迄今，鱼雁千里,无时稍疏。今特辑其来函，辟成一栏，以志吾从军同学之精神。其文中称‘仲芳’者，即于延文张世范等十人行前约定之暗号也，系代表吾高二级全体同学之隐名；其中称‘仲英’者，即彼等十人集团之暗号也；‘老板’与‘业务’系指其上级长官及事业而言。因其时中原鼎沸，环境险恶，敌人对来往信件，检查甚严，故其文中多以隐语代之；若不如此，轻则扣留，不与传送；重则追溯本源，危险不堪设想；而不能达到吾等联络之目的。因此种种原因，故不得不如此也。”

（一）

仲芳兄伟鉴：

我还记得很清楚，在半年前的我们，在那四壁灰白的茅屋内，同堂受课的时候，我们的心情如火一般的热烈。伟大的未来，好像已牢握在掌中。青年人的志愿是多么富有诗意又激烈的。可是谁知那正是我们人生的梦中的一片段呢？自从我离开你们来到这荒凉的皖北，遍尝这别离的苦寂，饱尝流浪的生活，低头一思，那茅屋的欢聚，又似昨夜一场春梦，仍旧如影历历，扮演于目前。

前后三次西行，终因路途上的阻碍，而未曾到达目的地。虽然我们抱着莫大的毅力，然而哪里能克服命运！今日来到六安毛坦厂，是否是久宿地，实不能断定。自颖州吕家囤子启运到此，跋山涉水，历十余日，计路途有四百五十里。

启运的那天（四月二十八日），天气炎热异常。因为此处是大陆性气候，夜晚天寒，尚须要棉被。中午却恰似故乡的酷暑天气。路上虽不十分吃苦，可是一日至少走六十里，背负二十余斤重的行囊，也够跋涉之劳了。二十九及三十两日，阴雨连绵，所以途中停滞两日。七天后经豫省固始城，渐近大别山路。路途崎岖难行。我们跛跎的行着，口里唱着《送君》。这吟唱并不是无意的出于心情的放肆，这完全是内心悲哀的呼声，为自己倦于征途想念遥远的家乡的呼声。一个人往往在烦闷、失意、愁苦，而无法发泄心中郁闷的时候，自然的就会这样。情感不能抑压的呼声是不可避免的。

第九日，我已不能胜任这长途的旅行者了，因为腿上疥病复发，几乎不能随伍同行。我想行于这崎岖不平山岭的夹道上，连你们也不能支持吧！

稻田层层地罗列。春水潺潺地流着，满山杉树、翠竹、茶田，以及不知名的奇花异草，茂密地漫生着。几乎找不出前进的路子来。山峰突起，山路险峻，群山环绕。参差出没，不辨东西。只有脚下稻田罗列，齐齐整整，溪中鸭子来往漫游；车马绝迹，只有人行的羊肠小路。两旁竹林茂密，微风过处沙沙作响。山明水秀，曲径通幽，山坡上多茶田。采茶妇女，穿得红红绿绿，手提着竹篮采茶于田中。日出而作，日没而归。

淮河水深，渔船满布，帆船林立。一千五百人横渡足足三点钟左右。两岸绿林行列，风景十分幽雅。

山花开的正娇艳可爱，春天已经过去了。我心中充满了青年人的血气，精神为之焕发。但是事实是矛盾的，想起了“暮春三月，江南草长……见故国之旗鼓，感生平于畴昔。”不禁为之凄然。

稻田秧满，农夫正忙着用水牛拉着沉重的犁子，过着水的日子，回忆故乡是春荒时节吧！我们生活可说是异常舒服。

每到一处大镇店，被人家welcome的时候，我心中是如何的振奋。爆竹声中如亲临战场，热血沸腾。我已踏上祖国的原野，投于祖国的怀中。在这伟大的激流中，我的心情有了急剧的变化——流血的生活——所有的同行者，都滚进这伟大的激流中了。我不愿离开这共同流落的人群，我愿同他们驰骋在祖国的战场上，激昂的热流中。我绝不能朝秦暮楚，见异思迁。

行了三天后抵桥沟集，与两广的蛮子发生冲突，打死了高唐的一个同学。这次给予我们一个反应，把我们的李副校长气死复生。善后办法仍未决定。

敬祝

努力！

弟  仲英上

五月十三日

（二）

仲芳兄鉴：

  一次复一次，我所写的信，都像石沉了大海。这都是交通的阻隔，离间我们的感情，现在我又鼓起了勇气再写给你。

近来好音频传，大概年底我们就可以见面，特地告诉你，到那时或在青岛，或在济南，另设分号，以谋发展。我们的商店现正修理房舍，大概十天以后，就可以择吉开张。老板是广西人，股东是安徽籍者数十人，江苏籍者数人，河北籍者数十人，他们的资本都相当雄厚，所以我们每个店员都非常高兴，将来一定有好的发展。

  此地天气很热，虽然住在楼上，依然汗流浃背。田间稻秧青的娇然欲滴，登高远眺，群山罗列，回首北望，不禁乡思油然而生。故乡该是麦收的时候了，但我们却见不到，待“瑞雪兆丰年”时，就是我们炉边话年的到来。

  半年来，我们的光阴都在风餐露宿中过去了。课本的知识虽没增广，却学得了不少实际技能。仲芳！你要牢记：从课本中学得的知识，虽然有用，但终不如亲身经验来的真切，深刻。

  你们快毕业了吧！一定忙得很，天气晴开的日子，你们坐在课室里，潜心地演大代数时，正是我们这活跃的一群，越过了山峰，涉过了溪水，气喘喘地遍观各地景致，领略这些异地风光的时候。

  许多话要和你们说，但不知从哪里说起，也不知怎样才能描绘出我内心衷情，我的笔墨太差了。希望这信经过了万水千山，送到你们的面前；并且请抽课余的五分钟，给我们写写故乡的一切！异地作客的孩们，风晨雨夕，河边灯下，最容易忆起甜蜜的家园，或者你们要说：“那太无男儿气了。”但我希望你们也同来体会一下这个中况味！

  最后希望你们努力，光明将必比我们更要快地早日降临到你们的面前，我们在千里迢迢的山巅为你们祝福！好，就此住笔吧！再谈。

敬祝

学业猛进

各位老板们靖安

                                   小弟  仲英

                                         六月二日

（三）

仲芳兄：

时代的巨轮是一刻不停地转动，光阴的迅速，真使人惊骇。与你们握别不觉已四个月，在这四个月当中，相信你们的学业一定有出乎意料之外的突飞猛进，你们每个人的身体是健康的，精神是蓬勃的，这些都是你们生活史上必然的现象，也是我们整天在遥祝你们的。亲爱的仲芳兄啊！一般人都在羡慕乐园——学校——怀抱中的生活，尤其是远离乡井的我们，更是垂涎你们这幸福的人生。过去，我们是同享着这种人生最快乐最幸福的生活阶段。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可是在那时，并不感怎样的快慰与幸福，相信你们现在也不感觉是世界最幸福的人吧！当你们也同我们一样冲破包围的险涛，踏上坦途，回顾自己荆棘中奋斗时的情形，一定感到自己是幸福的人。但是我们现在过的生活，若是你们知道了，恐怕也一定起一种羡慕。现在我就用这枝秃笔，在这半明不灭的油灯下，把近中的生活情形，报告给迢迢千里的你！

一、关于精神方面：自从去年在风雪中离开豺狼横行的故乡，踏上旅程，到阜以后，精神上的苦痛完全消灭，再也受不到那些恶魔的羁绊，整天尽是振奋鼓舞的心情，决不像从前在恶劣的环境压迫之下，那样的萎糜颓唐。休息时间有说有笑，工作时更加起劲，整天嘻嘻嚷嚷，无时不在快乐的情绪中。

二、关于物质方面：每人每天百四十元的生活费，除二斤馍馍半斤肉，用去八十元外，其余六十元，也足够我们零用的，经济是没有一点问题。可是写到这里内心有无限的难过，因为想到你们困苦的环境，我们不应该有这样高的享受，我们兄弟应当共甘苦，但因了恶魔的促使，我们是不同了。

三、关于风景方面：此处茶山很多，风景极佳，实有生以来所未闻未见，况当今采茶时节，风景更加美丽。在东方旭日初升时，一片丛绿的山顶上，云集着穿红戴绿的女孩子，粉白的脸儿映照在赤红的阳光下，温和的春风，一阵阵地把她们的歌声传来。啊！这是多么美丽的一幅画！可惜你这拙笨的弟弟，不能把这幅天然的图画，用美妙的笔墨写出来，赠给你们，愧甚！愧甚！想即便有颜云之墨妙，也不能写此佳景于万一，希望将来的时日中，你们也能欣赏到这大自然的美景。时间已经不早了，不谈吧！

敬祝

你们学业猛进

                                    弟  仲英

                                    五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