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章
师 徒 鏖
兵
刘福新
侯景平生眼底空,慕容一到术皆穷;
若非狡语提韩信,颈上难逃剑血红。
且说梁朝统帅萧渊明未听侯景向北追击不能超过二里的劝告,致有寒山大败;梁军失败,侯景陷于孤立无援的窘境,不得不派王伟去梁廷献计,弄个傀儡出来作为缓兵之计。但东魏大将慕容绍宗根本不理会这些小小花招,在大败萧渊明后,乘胜向侯景展开了进攻。
侯景曾与慕容绍宗共过事,并且向慕容绍宗学习过兵法,深知此人的厉害,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心惊胆寒,好似碰上了克星一般。
慕容绍宗率大军迫近侯景,侯景为势所逼,不得不退至涡阳。涡阳在淮水支流涡河以北。侯景哪敢大意,一连几天闭垒不出,苦思迎敌之策。一日,侯景对军师王伟道:
“先生颇熟《周易》,何不以卦爻教我?”
王伟遂在幕布上划八卦,而简述之。
侯景道:“吾行兵布阵,不可泛学,只以军法为重,而《艮卦》有用于我,愿闻其详。”
“《艮卦》卦象为(见下面挿图),是第五十二卦,下卦为艮,上卦亦为艮,即艮下艮上。是研究搏击之术的。明公慧眼,识中此卦……”
“先生莫要奉承,此卦究作何讲?”
“当年周文王被拘而演《周易》,身处逆境,时刻不忘获得自由,建立大业,当然更重视对搏击术的研究。《艮卦》卦象均含相克、强硬之意。上下卦皆为艮,如两男血气方刚,扭成一团,如两虎相争,均为搏击格斗之意。”
“先生所言,是否是阴阳之理?若阳遇阳或阴遇阴,则皆为敌也?”
“明公所解正中卦理。不过,尤其阴遇阴为敌,可用也!”
“我明白了。卦辞言‘艮其趾,无咎。利永贞’者,不就是说‘伤害其脚趾,使其不能行走,这对于我没有什么不利,而对于敌却可以致命’吗?”
“然也!”
“那么,卦辞曰‘艮其腓,不拯其随,其心不快’者,不就是说‘进攻敌人的腿肚子,而不使腿肚子与身子一体,这会使敌人非常痛苦’嘛!”
“明公以兵法解释《周易》,在下从未听闻,可见您天生英明也!”
“先生,来日定与慕容绍宗决一死战,我心中已有数了!”

侯景派使者去见慕容绍宗说:
“欲送客耶?将定雌雄耶?”
慕容绍宗对使者曰:“将决战!”
慕容绍宗逼近城垒,顺风摆阵。想以顺风之势突击侯景军。
侯景闭垒不出,约有两个时辰,突然开垒而出。骑兵在前,压住阵脚。
慕容绍宗对手下诸将嘱咐道:
“侯景诡诈多端,专乘人不防,战法灵活多变,尔等不可大意,须听我号令进止!”
众将不以为然,反嗤笑慕容绍宗怯敌。
侯景亦与部下言道:
“慕容博学多识,尤以兵法为长,尔等莫可小视,倘若小胜,万勿追击,且遵我将令,方可无虞!”
众将诺诺连声。
侯景暗暗示意侯子鉴,侯子鉴早已会意。
慕容绍宗的部下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对慕容绍宗道:
“我军众,彼军寡,何不顺风速击!”
话犹未尽,只见侯景把令旗一摆。骑兵后闪出一队队步兵,皆披短甲执短刀短斧,突然像一阵旋风般突至慕容绍宗阵前,根本不管上面如何情形,但用盾牌护住头部,弯着腰低着头,专砍骑兵的马足和人的小腿。慕容绍宗及部下还以为侯景在阵前要理论一番呢,哪料到侯景鼓捣出这种战法,被砍的人仰马翻,立时大乱,还亏得慕容绍宗约束住军士,徐徐结阵而退,败撤四十里安营扎寨。
慕容绍宗在中军大帐自思自叹,一方面后悔自己粗心大意,另一方面又着实惊叹侯景的战场善变之术,能在两军对垒中骤出奇兵。这种战法,兵书上从未有过,却被侯景发挥得淋漓尽致(南北朝以后的钩连枪战法可能来源于此)。
慕容绍宗再一次召众将嘱咐曰:“再遇侯景,尔等且莫大意,一定按我的军令而行,方可无虞!”
裨将斛律光,是东魏名将斛律金之子,先前曾在侯景军中待过一段时间,并没有觉出侯景有什么特殊本领。此战不利而败退四十里,有埋怨情绪,他以为侯景没啥了不起的。他因为跟随侯景时间太短,又不是侯景的亲信,所以根本不了解侯景。
慕容绍宗的军帐里,空气沉闷……
慕容绍宗又对部下道:“吾战多矣,未见此贼之难对付!”
“将军莫要长侯贼志气,灭自己威风!末将愿出战侯景。”
斛律光不服,朗声答道。
“斛律将军,你要出战,勇气可嘉!但须记着,不能渡过涡水。切记,切记!”
斛律光应声而去,但根本不以为意。他领本部人马出战,被侯景又打得落花流水,仅带数骑归还。赶忙向慕容绍宗谢罪。
慕容绍宗道:“如何?你可知道侯景的厉害了!”此后慕容绍宗心生一计,但闭门不出,静观待变。
这一来不要紧,却急坏了侯景。侯景天天派人挑战,慕容绍宗不急不躁,任你喊叫,就是不理睬,自冬经春,未曾出战,想拖垮侯景。
武定六年①春季里的一天,侯景求战不得,攻又不克,营中粮食将尽,正在愁烦。忽报慕容绍宗发铁骑五千,前来夺营。侯景急急上马出营,看到敌骑甚是踊跃,不由得不慌,旁顾部下,都带有惧容。他想了一计,旨在蒙蔽部下,他大声说:
“尔等老小已被高澄屠戮,欲报仇,全凭今日一战!”
部众不禁切齿。
偏偏慕容绍宗早已料到这一着,急从马上立起,对侯景的兵士大声喊道:“诸位莫听这跛脚奴诳言,尔等妻儿老小甚是平安,急盼君等归来,若弃邪相投,官勋待遇依旧!”
侯景的兵士不信。
慕容绍宗就摘掉头盔,披散着头发,立于马上,向天起誓。侯景将士大部分是北方人,不愿跟随南渡,又见慕容绍宗起誓,信为真情,一声呐喊,哄然散去。原来被侯景诱执的暴显等将领统率本部兵马,奔慕容绍宗军中。侯景见大事不妙,急令部众撤退,这时的部众已经离心,多半掉头不顾,怎听侯景的号令?那慕容绍宗又麾骑杀来,侯景大败,丧失甲士四万人,马四千匹,辎重无数。此时的侯景别无他法,只有往南逃走。好容易渡过涡水,手下已经散尽,只剩了心腹数十骑,自硖石渡淮②,渡过淮水以后,散卒稍稍收集,得步骑兵总共八百人。
侯景不敢停留,因为慕容绍宗紧追不舍。侯景在马上一边南逃一边心情悒郁地凝思着。他愈想愈觉得前途渺茫,风云莫测。要率领这支仅有八百人的队伍重新掀起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浪,真是谈何容易!是不是此路已经走不通了?……他不禁心烦意乱地勒住了马缰,对身边的侯子鉴说:
“到前面的庄子停一停,把队伍隐蔽好,莫让追兵发现。对了,快把王左丞请来。”
这时,天黑下来了。
在村中心一家祠堂的院子里,侯景与王伟踏着月光,久久徘徊。
“明公在想什么?”
侯景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他头一仰,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好似深夜鸱鸣,听起来寒森森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笑过一阵以后,侯景便两眼定定地望着天上那一轮皓月。
王伟的心里也是海潮翻滚。多少年来的往事一齐涌上心头。他自从当了大行台的主要辅佐官左丞以来,是十分了解侯景的野心的;正因为他自己同侯景一样有野心,他才死心踏地跟定了侯景,想通过侯景来实现他自己的抱负。他暗想,在这种逆境中,更要给侯景鼓劲;但他心里也明白,侯景是一个历尽艰难曲折的人,即使再穷蹙也不会向环境低头的。他服的就是这股子韧劲儿。
王伟随着侯景的目光,也抬头望起了天空。他想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就轻轻地吟起了诗:
临戎常拔剑,蒙险屡提戈。
秋风鸣马首,薄暮欲如何?
“好诗,好诗!字挟风霜!”
侯景不禁叫道。
“明公,您知道这是谁的诗吗?”
“不是你随口吟出的吗?”
“这可不是我的诗,这是一个比您还整整小一旬的人写的。您想知道他是谁吗?”
侯景点了点头,表示洗耳恭听。
“此人可不简单,他七岁能文,二十岁不到便当上了宣城王文学呢。萧衍这梁朝皇帝还把自己的亲侄女许配给他为妻。我也是去年才知道这首诗的。这人叫王褒,他这首诗很长,我只不过吟了最后边的四句呢。您看,现在快到‘秋风鸣马首’的时候了,我们下一步该往何处去呢?”
侯景没有回答“下一步该往何处去”,倒是说了句:“吾不甚读诗,时人之诗,更不知道;但,前朝(齐朝)谢眺的诗,还记得几句,特别是他那首《鼓吹曲》中的最后两句,吾甚喜欢。”
“明公还记得吗?”
“还算记住了。”侯景吟道:
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好啊!让我敬献个意见吧,我觉得明公不应该萎靡不振,胜败乃兵家常事,如今只好破釜沉舟了。继续向南深入梁地,找个地方先住下来,总会有办法的。明公是久经沙场的人了,可说是九死一生。古人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
顿了顿,王伟又说:“明公既然懂诗,何必太谦,让我们联上几句吧。”王伟是想转移侯景的忧郁情绪,提出了联诗。他随口吟道:
名慑中原将,不怕九重围。
侯景说:“我不大懂韵,好歹联上两句吧!”
左丞意气重,无冕誓不归。
“好一个‘无冕誓不归’,联得好,联得好啊!”王伟又说:“看来,明公不仅精通兵法,诗也豁达,极有气魄!”
王伟又对侯景道:“在下夜观天象,见‘荧惑守心’,祸当君。明公当今是臣,与明公无干。此天象必应在梁主身上,明公正好趁此举事。”
侯景的情绪已好了许多。
翌日,天尚未亮,侯景带着八百残余人马往南狂奔。
前面有一座很小很小的城池。
突然,城里有人登陴骂道:
“跛脚奴到哪里去?”
侯景一阵无名火起,也不管后面有没有追兵了。马鞭一指,对部下说:“破此小城,将大胆奴才碎尸万段!对了,先把他的舌头割下来!”
陴,是古代城上的女墙,它呈凹凸形。这登陴的人也是没事找事;当然了,即使他认识侯景,与侯景有仇,也不该冒冒失失吆喝这一声;因为他贪图嘴巴痛快,却给小城带来了料想不到的兵燹之灾,也给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本来,侯景顾虑后有追兵,是想绕城而走的;极有可能这出言不逊的汉子也是以为侯景不想多事,要绕城而驰,所以才大着胆子喊了一句。
侯景不费吹灰之力攻陷了这座小城,登陴骂侯景的人被割舌剖肚,惨不忍睹。城里的马匹被抢掠一空,原来没有马骑的也有了马。侯景令部下沿街放火,火把天空都映红了。
侯景的马队穿城而过。
经过这一番洗劫,耽搁了南逃的时间,出城不久,便被慕容绍宗亲自率领的精骑追上了,两军只隔了一条小河沟。
侯景在马上欠身施礼道:
“慕容先生,辛苦了!您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侯将军,废话少说!我看你还是不要再逃了,速速下马受缚吧!”
“慕容先生,您难道不闻汉朝的韩信与钟离昧之事吗?您难道不闻蒯彻与韩信说的话吗?”
侯景连连向慕容绍宗提了两问。慕容绍宗还未答言,就听得侯景又大声道:
“‘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汉朝的事,先生是知道的。就如今日,我侯景若是被擒,先生还有何用?”
慕容绍宗始终没有答话。
侯景一看有了转机,抱拳施礼道:“先生,我要告辞了!”打马一鞭,领了部下飞快驰去。
这明摆着是慕容绍宗放了侯景一码。
在两人之间,的确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侯景口口声声称“先生”,就说明侯景不忘他的教习兵法之恩,在以前,侯景被封大行台,慕容绍宗还没有被重用时,侯景每到邺城或晋阳,忘不了去慕容绍宗府上拜访,不管守着谁,侯景都是执弟子之礼,让慕容绍宗十分感动,因为他们毕竟官位悬殊太大了。而慕容绍宗一直是以“将军”称之,也是佩服侯景的军事才能而致。
虽说摆脱了追兵,但仍是没有归处。
却说马头戍主③
刘神茂为寿阳监州韦黯所不容,两人关系十分紧张,企图报复,因而打马追赶侯景,驰奔甚急,马都累得扑倒了好几次,好不容易赶上了侯景。对侯景献计道:
“寿阳离此甚近,城池易守难攻,土地肥沃兵员充足,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地方。监州韦黯素来敬畏您的威名,大王若到了那里,他必然会郊迎的;一旦他出城相迎,您即可把他拿下,这事很容易办到。得了寿阳城之后,大王再启奏朝廷,朝廷喜闻您已南归,必不加责的!”
侯景拉住刘神茂的手,动情地说:“天教我也!天教我也!”
不想一行人到了寿阳城下,韦黯却下令全城戒严,城门紧闭,全副披挂严阵以待,在女墙后指挥士兵防守。侯景长叹一声,对刘神茂道:
“事不谐矣,奈何奈何!”
“韦黯这人我知道得很清楚,怯懦而又没什么智谋,大王不妨派一能言善辩之士进城,晓以厉害,他必定乖乖献城的。”
于是,侯景派刚跟了他不久的原豫州司马徐思玉叩关进城做说客。经徐思玉几句话,韦黯就开了城门。侯景逮住韦黯后,好几次想杀他,久而释之。
侯景终于有了落脚之处。
他在寿阳歇息了两日,派于之悦到梁都建康,持表告败,自求贬削。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表述。
【注释】
① 武定六年:武定是东魏年号,此年亦为梁太清二年。公元548年。
② 自硖石渡淮:此淮指淮水,不是指建康城的秦淮河。历史上,这两条河流皆称“淮”,
要识别开。硖石,地名,今安徽寿县西北。
③ 马头戍主刘神茂:马头,地名,在寿阳西北,属寿阳知州管辖;戍主即城主或军主,
是驻扎在某要塞的一军的主将。刘神茂自这次为侯景献计取寿阳后,成了侯景的部下;但后
来又反侯景,被侯景用特制的大锉碓,自脚至头,寸寸锉碎。刘神茂死因见本书第四十五章。

【说明】正文下的几个帖子已经删除。喧宾夺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