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侯景乱梁》第二十一章猛将之死(27)
第二十一章
猛
将
之
死
菰首桥东惨雾飘,子仙施计赚文皎。
如何临战多逃将,晏逸荒淫是祸苗。
却说太子萧纲曾于前年正月下旬作过一首《折杨柳》的诗。诗曰:
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
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
城高短箫发,林空画角悲。
曲中别无意,并是为相思。
如今又是“上春”了,已到了太清三年(公元549年)夏历正月中旬了,可他再也写不出“风轻花落迟“的诗句了。
经历了陡然间被推入战争漩流中之后,太子萧纲觉得自己经历了人生社会过多的扭曲敲打与嘲弄,他那原本就饱经沧桑的心已是蓬脸垢面,在此种无奈晦涩的处境与心境中,他既热爱生命热爱自然,又进一步地了悟生死参透人生。他历来崇拜道家学说,庄子认为“死生无变,生无可悦,死无可恶,生死可外,而况乎名?无生无死,可自定焉。”对于庄子这种“不可知论”和“安时而处顺”的理论,他是素来赞同的,是与古人相通的;但他如今却不能,因为不光是他自己,而是包括父皇在内的人被围困在台城内,他们正面临着一个险境,就容不得他逍遥自在,容不得他抽身事外,容不得他去讲那些“生死可外”的理论了。
他觉得自己完全变成了一个孤独的诗人,再没有那份轻松自如的诗兴了。
羊侃去年冬天忧劳殉国,许多有为的大臣也相继病逝;父皇更加老态龙钟,近日又龙体有恙。太子萧纲感到了无助的痛苦。
有人劝他赶紧与外面取得联系,敕令援军来救台城。怎样与外界取得联系呢?必须征求方略。于是他下令:如果谁献上妙策,与外界取上联系,便重重赏赐,加官晋爵和赏赐金帛。
小吏羊车儿进策,请作纸鸢系上敕令,顺风放出城去,让援军收到,来救台城。这纸鸢即是风筝,据说是汉初韩信所造。纸鸢飘在空中,可以作为通讯工具。但近几天无有大风,纸鸢在空中旋转,都被侯景围城的兵士射了下来。这法子显然不能奏效。
梁朝文武官吏,本来享受太平已久,没有战争观念,士族腐化,哪里能想出什么妙策?即使想出城联络,也没有勇敢的人。萧纲身为太子,平日里只知赋诗讲道,更是一筹莫展。
恰好,鄱阳王萧范的世子萧嗣,千方百计派人送信给台城,也是苦无妙计。萧嗣独成一军,离柳仲礼等甚远,到如今还不知道柳仲礼各军已败于大航,只知道援军四至,便遣人往台城内送信,好让台城内的人放心。但是,援兵的信如何能送入台城里边呢?
萧嗣有一个部吏叫李郎,想出了一条“苦肉计”,故意在大帐众目睽睽之下顶撞萧嗣,萧嗣伪装着不冷静,两人争吵了起来,萧嗣“怒火冲天”,将李郎拖出大帐,责打了五十军棍。为什么要用“苦肉计”呢?萧嗣很明白,侯景的间谍无孔不入,因为他知道:侯景狡猾,能安插上细作的地方,准会安插上几个人的。李郎当夜一瘸一拐地“偷偷”跑到了侯景的军营,假说是与主将因意见分歧受了刑罚,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因此偷偷前来投奔。侯景部将丁和看到李郎两腿鲜血淋漓,信以为真,就让李郎做他的幕僚,要他安心养伤。李郎趁别人不注意,缒入城中,向太子萧纲禀报了城外援军已经抵临城郊。这时候,台城中的人才知道援兵四至,因此兴高采烈,满以为他们很快就会得救了。
太子萧纲将李郎引入宫中,朝拜梁主萧衍,萧衍大喜过望,授李郎为直亟⒋徒鹨舾桑倭钏厝ハ蛳羲帽ǜ娉悄诘那榭觥*
李郎乘夜悄悄出城,因台城被侯景军团团围住,他便从台城东北城墙偷偷缒下,躲过围城的叛兵,瘸着两条腿,从钟山后崖攀援过山,宵行夜伏,一次次躲过叛军的眼睛,一直走了两天,才回到萧嗣的军营。
萧嗣问清了台城内的危急情况,又亲自为李郎敷药治伤。萧嗣赞叹说:
“你这回可是立了大功了,你安心养伤吧!”
鄱阳王萧范的世子萧嗣、湘东王萧绎的世子萧方等,征集起已到达淮水(秦淮河)一线的各支军队,相继渡过淮水,向东府发起进攻,毁掉东府的前栅门,侯景的军队稍稍退却。
初战告捷,萧嗣和萧方等这两位世子,喜不自胜,令各军在青溪一带扎下营寨,准备再一次发动更大规模的进攻。
第二天一大早,亲兵来报,说有两员将官等在帐外,要来参见。
萧嗣与萧方等全身披挂,并肩坐在两张虎皮椅上,令来将进帐。
来的两位将军从两行肃穆无声、刀枪剑戟闪耀的卫兵中间穿过,急急进入大帐之中,施礼参见,各报姓名职务。
原来这二人,一个是高州①刺史李迁仕,另一个是天门②太守樊文皎。他们得知台城被围,特地募集五千兵勇赶来勤王。这李迁仕忠于王事,也算是好官,但可惜胆子小点。那樊文皎却是一员骁勇善斗的猛将。
李、樊二人被赐坐。
李迁仕道:“卑职深荷国恩,临难不苟这点大义还是知道的,所以领兵马前来,愿听二位世子的调遣。”
樊文皎道:“如今主上蒙难,被围台城,我愿随从李大人舍身杀贼,为国尽忠,在所不辞!
”
说完,只见他那四方脸上象铁板似的冷峻而坚定。
李、樊二人刚刚领兵来到,便奋勇请战,颇让萧嗣和萧方等两位世子高兴,在座的诸位将领也为之一振。加以刚刚告捷,大家各有一种轻视敌人的心理,觉得侯景没有什么可怕的。
萧嗣红光满面,情绪激昂,开始下令:
“限明日辰刻,各部准备停当—出兵击贼!”
战争,使交战双方都在紧张地活动着。
侯景的第一员大将宋子仙虽像个白面书生,但有空就研究兵法,也像侯景一样狡猾,是一根最难啃的骨头。
在李迁仕和樊文皎请战时,他正坐在位于菰首桥一带的帅帐中。忽听探马来报,梁朝猛将樊文皎到了青溪。别看两位梁朝亲王的世子不认识樊文皎,可是善于用兵的宋子仙却对樊文皎了如指掌。这也就是为什么梁朝总是失利的原因。帅不知将,将不知兵,这仗如何能占上风?
宋子仙预料到樊文皎肯定要逞一时之勇,要抢头功,必然轻我而深入,那就中了我的计了。宋子仙早就设好了埋伏之计,专等樊文皎来投罗网了。宋子仙笑着对部下说:
“就让樊文皎当第二个韦粲吧!”
就在这天晚上,宋子仙在菰首桥以东的要道上令军士挖了不下几十个陷马坑,坑里插上了竹尖和铁蒺藜,并在陷马坑前设置了绊马索。一旦梁军被绊马索绊倒,就会连人带马陷进坑里,被竹尖和铁蒺藜刺穿,后面的人就会因为惯性一个个地掉下去,直到坑满为止,任凭你天大本事,也无能为力了。即使有骑兵或步兵侥幸越过陷马坑,也会惊悚异常,失去斗志。他又在菰首桥四周的树林和沟壕里亲自勘察了一番,指令部下半夜里就要赶到这些预伏点,不得有误。宋子仙的部下见主将这么谋略过人,都敬佩地说:
“宋将军,您放心好了,保证半夜里赶到埋伏地点,明天这一仗,让我们过过瘾吧!”
宋子仙晚上睡了一个安稳觉。
翌日,是个天气隐晦的日子,暗灰色的浮云飘来飘去。
李迁仕和樊文皎自恃勇力,驱兵独进,已与后面的军队拉开了四五里路。开始时,樊文皎骑在他那匹遍体黑如漆炭的马上,头戴护颈铁盔,身披护身甲,脚登牛皮靴,手持三尖两刃刀,纵马飞驰,紧紧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挑旗的骑勇,被风刮得呼呼直响的将旗上,隐隐约约地显出一个斗大的“樊”字。樊文皎一马当先,敌军的头颅嘀溜溜落地。
樊文皎的这支队伍猛冲猛打,很快追到了菰首桥东。
原先平静的旷野上,卷起了滚滚雪尘。呐喊声、马蹄声、刀枪撞击声,象海啸一般地腾空而起。这时的天空更灰暗了。
菰首桥东。
只见宋子仙的军队纷纷向着两边急跑。樊文皎看到了宋子仙的那匹白马,就紧追不舍向前急赶,想活擒宋子仙。猛然里,身子一晃,差点摔下马来,原来他的漆炭马碰上了绊马索,樊文皎一惊,猛地一提马缰,马嘶鸣一声前腿挣起,连绊马索都拽起老高;樊文皎哪里敢怠慢,两腿将马腹夹紧,又一提马缰,黑炭马“咴咴”叫着,跃过了陷阱。可是他后面的骑勇却来不及停住,“唿啦啦”跌入坑中,一片哀叫声传来,真是惨惨凄凄。由于惯性,跟在骑兵后面的步兵也刹脚不住,纷纷跌入坑内,一层压一层,直到坑与地平。最后面的人立脚不稳,也只有踩着自己的同伴身体跑过去。
只见宋子仙把令旗一摆,撤退的叛军猛地转过身来;宋子仙又把令旗一摆,埋伏在四周树林里沟壕里的军队也围了上来,把樊文皎和没有跌进陷马坑的步骑兵围在了垓心。
樊文皎大口喘着气,胀红着脸,手中的三尖两刃刀往前一指,大声骂道:
“宋子仙,你这猾贼,使出这下三烂的诡计,算什么英雄好汉!来来来,我与你斗三百个回合!”
宋子仙郎声大笑:
“你这有勇无谋的蠢狗熊,叫你有来无回!”
宋子仙下令擂起战鼓。
“弓箭手向前!”宋子仙大声喝道。
只见四边围着的骑兵闪出了空隙,后边的弓箭手站到了前边,只听得“嗖嗖嗖”的鸣镝声,好像死神在冷笑,一支支箭矢插进了樊文皎士兵的身上,有的被射穿胸部,有的被射中脸部,有的被射在腿上,一片凄厉的哭叫声传遍了旷野。那些侥幸没有被射中的,吓得赶快后退,但四面八方都是宋子仙带领的叛兵,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只见弓箭手在令旗的指挥下,就地不动,让过后面的骑兵,骑兵像一团青色的雾漫了过来,把那些分散开的和集成堆的官军,杀得一片凌乱,尸体满地,鲜血染红了硬梆梆的雪地。
樊文皎的黑漆炭马早已倒地。他摸了摸还在喘着粗气的跟了他半辈子的坐骑,黑马嘴里淌着白沫,悲哀地看着他。他有点恋恋不舍地站了起来,依然指挥着不到五百人的部下坚持着……樊文皎横握三尖两刃刀,单刀直前,左拨右挡,丝毫不惧。身后一副将手执铁缠槊,翼文皎继进,亦甚勇壮。
已经杀了半日。等宋子仙的士兵合围拢来,这剩余的五百人哪里还有生存的希望?樊文皎这员在梁朝军队里大名鼎鼎的猛将,毕竟猛虎不敌群狼,任凭再有多大的力气,也只有力竭身亡。
后面的李迁仕,并没有越过菰首桥东,他清清楚楚看到了樊文皎被包围的景象,早就吓破了胆,那刚来时的豪气早飞得无影无踪,那句“深荷国恩,临难不苟”的壮语早忘得一干二净。他是高州刺史,樊文皎是天门太守,他与樊文皎同时到了建康;原想着借樊文皎这员猛将大杀一阵,他也秃子跟着月亮跑,等到建立军功,也好加官晋爵;没想到让宋子仙来了个“枪挑出头鸟”,前锋部队败得这么惨!他哪里还敢援救,又见埋伏在树林、沟坎中的叛兵大喊着杀出;逃命要紧,扭转马头,仓皇逃窜,身后的步兵自相践踏,被宋子仙又一阵大杀大砍,可惜了许多士兵的脑壳被叛兵砍得满地都是,殷红的鲜血渗进了雪野,雪野里一片一片的血迹不断扩大,就像一个狂魔在一块阔大的白布上蘸了鲜血任意涂抹。最可怜地是那些身负重伤的士兵,眼看着自己的主将逃遁,无人来搀扶他们,即使疼不死也会在雪地上冻死。他们恐惧的眼睛、蠕动的身体、痛苦的哀嚎,真让人目不忍睹耳不忍闻。
后面陆续赶到的各路大军,听说一代猛将樊文皎血洒战场,死于非命,谁还肯再向前,梁军更加垂头丧气。
等了一会儿,柳仲礼大军也赶来了。
柳仲礼是昨天方与萧嗣、萧方等两位世子联系上的,听说樊文皎也到了,柳仲礼暗暗打起了小算盘,想靠着猛将樊文皎这支生力军猛冲猛打,将宋子仙锐气摧尽,他好乘机赶来收拾残局,再树他的军威和“雄风”。没料到樊文皎的前锋队伍全军覆没,他那股刚刚燃起的勇气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此战失利,更为他勒兵不动找到了再好不过的借口。
柳仲礼下令:各军不得再进!
要知柳仲礼与其他勤王军队有何动向?要知侯景又耍什么手段?且听下文分解。
【注释】
①高州:南朝梁始置州,治所在今阳江西部,辖境相当今广东鉴江及漠阳江流域地区。
②天门:今湖北天门市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