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生清澈的水
——我的皖南笔记
●丹 菲
查济——一种简单的富饶
查济,我最先抵达的村庄。村口高大的香樟树芬芳四溢;小溪从山上奔来,人们沿岸而居;水之上,几十座石桥形态各异。这样的村庄单纯如婴儿,它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小桥流水人家。一种简单的富饶。我甚至没有被那些经典的马头墙和精致内敛的门楼蛊惑。我的脚步停下来,是因此处暗合了内心的旋律。
我,绽开爱情般的笑容,眼神如水,在村庄四处游走。我只认准一座小桥,一座足矣,跨过它,就能顺利地回到住处。一座明朝的四合屋临时盛放了我的梦想和安恬。
我试想也在桥底的石板上浣衣洗菜。
我满足地吃到门前溪里一指长的鲜鱼。
在安静的星光下行走,意外地听到一只猫捕鱼的声音。我的胆怯,需要类似爱情的东西搀扶。
黑夜里,古村恢复自我。一个人内心的欢欣鼓舞,在村庄,不需要风景,只需如黑夜一样黑的浸润。
我爱上查济,黎明即起,逆水上山。穿越树木和田畴,在古老的鳞趾桥,终于看到许溪河隐约的源头。
章渡——继续着一种疼痛的萎缩
一条河流,只淹到膝盖以下,便不再爱了。清而浅的白水让人的心羞怯不已。那串吊脚楼裸露在晌午热烈的阳光下,陈旧却明亮着。
发黑的吊脚楼,腐朽的木头仿佛随时都预示着一场坍塌。这是几百年前河流繁盛的象征。历史和河流的炎症。如今它像一截盲肠,被弃至一旁。
我们身体内的盲肠,寓居于阴暗一角,常以疼痛和牺牲的代价证明,远古我们曾像兽一样健康地奔跑。
而我恍惚看到时光中的一个男人,消失了伟岸健壮的身躯,只留下一样证明他是男人的物件。吊脚楼就是那件宝贝风干的尸体,一个男人悲壮的骨骼,仍然继续着一种疼痛的萎缩。
在精雕细刻充满阴柔美的江南,章渡的朴素和简练,无疑是一场性格叛逆。在时光的痕迹上,它坚韧,却又酥脆。
作为江南唯一残留的吊脚楼,它随时都会被岁月的风雨吹落。
桃花潭——李白、汪伦的清流和岸
青弋江的水仍然多情妩媚,摆渡的男子有些焦躁地等待着旅人。
我却在西岸的万村流连不已。倾圮的祠堂,粉墙黛瓦的古屋,幽静的青石板小巷,呈现出清晰的时光纹路。后院的桑叶,拨开灌木采竹笋的妇女,石桥畔古老的香樟树丛。我突然想做一个农妇,春暖花开时,款待一群诗人。
西山上的汪伦墓,是否真有一段人间友情在诗意的山水间埋葬。倒是眼前缓缓淌着的清流,在夕阳下格外静谧。踏歌声远远响在唐朝,李白感动的泪花仿佛还在河上飘流。这岸和水,充满不能忘怀的忧伤。一个诗人启程,意味着一生被放逐。万分情意,只是两人一次温柔的邂逅。
而桃花未开,我将像一片湿润的叶子,随江水飘向北方。
泾县兰香——两叶一尖做注脚
清明前,或更早,她们就从茶山上被采了回来,一些未长大的小女孩,带着幽香的灵魂和青涩的爱情,在我精心准备的透明玻璃杯里,挥舞绿色长袖。
这是一个真实美丽的童话。我喜欢她们的小名——两叶一尖,最早踮脚立在茶树上,像春风样俏皮和甜蜜。在万物萌动的春天里被采摘,有多幸运。就这样早早地乘着露水离开,乘着露水抵达一个人的身体和内心。
每天,她们在我的玻璃杯里沐浴,细小的身体长久地引诱着一个人的目光。
汤色绿而明亮,香,淡定而持久,从上午一直绽放到下午。
从树上萎靡和凋谢,只为在一生的水里被一个人欣赏和热爱。
泾县兰香,呈现两叶一尖,是为我这次皖南行做注脚。
宏村——半个月亮在村中休息
住在南湖边的湖沁楼客栈,那间狭小的屋子,窗户下便是日夜潺潺流淌的水圳。午休时我躺在柔软的床上,一遍又一遍听到导游的声音。他们的词语不约而同地相似,窄一点的水圳是牛小肠,宽一点的是牛大肠,月沼是牛的一只胃。一只水牛吧,在青山脚下怡然自得。
安静的夜色里,循着水圳,再去看牛的胃。事实上,我并没有想到牛的任何脏器,只看到半个月亮在村中休息。我放轻脚步,屏住呼吸,甚至泪花闪烁。在这里,我的想象只和具体的事物关联。和一个人交流。
她温柔而甜蜜地睡着,甚至发出轻轻的鼾声。
识得宏村,就在无人的夜间靠近月沼,然后,蹲下来,大胆地向她伸出爱情的手。
那半个透明的月亮,像一生清澈的水,向你开放。
南屏——住在慎思堂的偏房
东为大,西为小。我从东搬到西,忽略了大小之分,正偏之分。我只是觉得,心里喜欢。这简直暴露了我潜意识中的某点秘密。极有可能,我是那种要爱而不要体面的女子。甘愿藏在黑色的小屋,被爱情的潮水淹没。天空和大地原是长在我心里的。我的心不懂得寂寞和孤独。
2006年4月24日,我背着沉重的旅行包,撑着一柄花边雨伞,在迷宫般的小巷间,如一只恼怒的小兽胡乱穿梭。我似有一种顽固的古屋情结。这时,颇挑剔的慎思堂主人终于收留了我。一所清朝的老房。高深宽阔的厅堂和天井。银杏木板筑起的小小卧室,精雕细刻着人物和花鸟。我只因偏爱一张古老的绣床,从厅堂之东搬到厅堂之西。
东方自古具有高贵稳固的地位,而我自愿放弃。我逐爱而居。
房门一关,白天与夜晚一样黑。我打开彩绘的窗户,意外地望到一角天井。
蛰居于此,在散发树木芳香的空气中,突然觉得做一只金丝雀不是悲哀,是幸福。
关簏——独有的华丽和内省
这个村庄以连体建筑著名,它们分属汪姓的八个兄弟。独立成院,门户相通。一家人亲密而隔离。一个浓缩的民间故宫,摒弃龙凤式的单调和虚妄,演绎着一个家族的浪漫传奇和生活常态下的温馨。仿佛一个人着灰布衣衫,而内心极尽灿烂。亦如一枚石榴所容纳的,天地间的明艳。
我记住其中一家廊前的画帘门和落叶门。这精美的石雕门是一种单纯的象征和比喻。如日常生活中絮叨的爱,以建筑的美学定格。
男孩子的书房打造最小的天井,光明依靠一面西洋镜映衬。书桌在屋内制作,木匠离去,异常宽大的书桌,一生迈不出房门,永远留守在神圣的处所。一切刻意营造的氛围,充满无声的力量和约束。
小小关簏,在黟县著名的古村中被冷落,却深藏着独有的华丽和内省。
西递——个人宿命的解除
2007年4月26日,上午的阳光洁净明亮。作为一个异乡人,我无端游荡到西递村后的油菜田,远距离端详骄傲的村庄,反复构思花开时的盛景。而眼前沉默不语、业已结荚的作物,却是一场不容忽视的宿命。
我站在命运的低谷,努力张开小小的翅膀。那些朴素而纤细的果实埋伏着谶语。
西递的水勇敢地逆着风的心思,一条河流西逝。不久后我终于明白,宿命的解除与花无关。水在我个人的命运里,是一片吉祥的云彩。冥冥中个人的命运出现转机,水突然向西流去。
这是宿命中的秘密,悲伤,疼痛,辛酸,爱与恨,需要叛逆的河流冲刷。
别离的早晨,我在微雨中上到客栈宽大的露台。安静的西递,如浮出海面呼吸的鱼群,它们有着集体休整、集体出发的秉赋和使命。
西递,我四月皖南行的最后一站。意外地,我将宿命中最后的泪水洒在结荚的油菜田里。繁盛的花事不一定美好,而结束无疑透出明天的曙光。
写于2007-6-3—6-9
改于2007-0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