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铁川3
(2009-05-18 18:5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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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十月的凉州,天已经开始下雪了。那天的雪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天空中翻搅着浓密的雪翳,雪片如厚絮般落在帐篷的厚毡毯上。朔风飞扬,方圆百里都是白茫茫一片。
萧影月向火堆添了两块干牛粪,头发散下来遮住她的脸,她把那些凌乱的发丝拨回耳边。她的嘴唇灰白,脸上的肌肤已经失去了温暖柔软的光泽,显出一种淡淡的乌青色。
萧影月抽回埋在火里的短刀,割开腿上的棉衣,半截箭杆露出来。女人把短刀的皮鞘咬在嘴里,带着倒勾的箭矢夹着碎肉猛地拔离身体,女人咬紧皮鞘仰天发出悲鸣。
火堆渐渐灭了,萧影月把身体缩在一块破羊皮下面,感觉冰霜慢慢爬到心里,要把她和大地冻在一起。倦意缓缓袭来,她知道这样睡过去的话就永远不会再醒来,可是疼痛和疲惫还是无情的压下她的眼睑,意识渐渐沉入迷失之海。
她没有想到,最后放弃希望那一刻,心里竟会那么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似乎有人又点燃了火堆,她努力睁开眼,却只睁开一道缝,眼皮重得像压着一座山。
“你醒了?”有人轻声说。
萧影月抬头看,说话的人坐在火堆边,火上的瓦罐咕嘟嘟的响着,红红的篝火把他的脸映成金黄色。那是一个年轻人,大约二十岁,白衣灰裘,瘦削挺拔,眼瞳清澈,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对不起,外面雪太大,我叫了没人应,就贸然进了你的帐篷。”年轻人微微一笑。“你伤得很重又中了毒,我几乎以为你醒不过来了,还好来得及。”
“你……你是谁?”萧影月努力想坐起来,身上的伤口却像是裂开了,剧烈的疼起来。
“你别动,你身体太虚,不能乱动的。我叫凌无弃。”年轻人微微一笑。“想去吐蕃探访一个朋友,碰巧路过这里。”
“羊肉快熟了,我再去后面取些火来,你躺好。”凌无弃站起身向外走。
“等等!”萧影月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妥。
“那两具尸体是吧?”凌无弃的脚步在帐篷口顿了顿。“我已经处置好了。”
“来,喝一点儿汤。”热腾腾的肉汤盛在铜碗里,凑到萧影月面前。
一丝毒蛇牙刺般的亮光跳动了一下架在凌无弃的颈项上,那是一把不过尺长的短刀,刃口带着惨白的寒光。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杀那两个牧民吗?”萧影月的声音冷得像外面的寒风。
凌无弃微微叹了口气。“五天前凉州刺史方圪被杀,各处关口都在搜寻刺客。你身上中的箭是凉州鬼翼营的反棱刺,而那两个牧民中的一个到死都是上马的姿势,猜得没错的话,他们是在商量好告密以后被你杀的。”
萧影月发现他说话的时候很特别,声音低沉而又节奏分明,好像一切都胸有成竹的样子,让人不自觉的产生一种值得信任和依靠的感觉。
“既然知道我是刺客,为什么不防备?”她感觉自己的手在颤抖,那是力竭的前兆。
“你没有杀我的理由。”
“没有理由就不能杀人么?你是疯子还是傻子?”
“我的道理从来只讲给自己听。”凌无弃脸上还是那样淡淡的笑容。
短刀在颈上加了一分劲,最终还是无力的垂下去了。
晚上。
“你忍一忍,放完血还要把伤口处理一下,会很疼。”凌无弃手上单薄的刀刃慢慢探进红肿化脓的创口,随后迅捷熟练的转动切割,再出来时已经剜下一块死肉。萧影月的身体绷得像一块沉重的木头,剧烈的疼痛几乎让她全身麻痹,可是她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鲜红的血涌出来时,凌无弃皱紧了眉,她的腿虽然是保住了,可是血里的残毒还是会让她发烧昏迷,能不能保住命真的很难说。
“这两天你会很虚弱,你要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不然……”凌无弃默默的在火边烤着匕首。
“会死是吧?我不怕……从来都没怕过。”萧影月吃力地坐起来,她美丽的眼睛空洞而幽深,似乎能让人感觉到她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和我说话,别睡着了。不然,很难醒的。”
“你朋友真的在吐蕃吗?”萧影月虚弱地靠在帐篷的毡毯上,从缝隙里失神地望着阴云密布天空。“我听说那里一天就有四季,云彩都踩在人的脚下,阳光晒得人人的脸都是紫红色。”
“是啊!他是个喇嘛!我在洛阳遇到他时,他说他的寺院坐落在高高的山上,比中原的任何寺院都高,他说那是最接近佛祖的地方。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就想去看看了,想看看寺院辉煌的金顶在云里会是什么样子。其实我并不信佛,我只是喜欢四处游荡。”凌无弃沉默了一会儿,转向萧影月。“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们这样的人就像蝙蝠一样,出门都是等天黑的时候,从来也不会去注意什么风景。不过,我倒是想过,如果我死了,最好能埋在苏州。我出生在那里,却从来不愿意回去,不是不想见,而是怕自己把那里想得太好了,见了反而会失望。”
“何必把事情都推到死了以后呢?我在苏州有一处房子,两层的木楼,不是很大,就在西湖边。周围是一片竹林,春天的时候,湿漉漉的水汽会从窗子吹进来。你要是想回去看看的话,可以住在那里。”
萧影月冷冷的笑。“说的那么好,如果能够活下去,我一定会去看看的。你还没说你想埋在哪里?如果是那里,我会带着你的骨灰一起去。”
半个月后。
“你该走了,他们要的是我。”萧影月看着远方逃走的那匹游哨的战马。她的伤还没有完全好,但是已经能走路了。
凌无弃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游哨已经从视线里消失了。
草原的黄昏分外炽烈艳丽,天际垒起万朵白云,夕霞漫天。夕阳下,只见茫茫雪丘如凝固的波涛,自无尽远方一浪浪涌动而来。
“游哨通常不会离开本队太远。”凌无弃默默把直刀插在腰带上。“大概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他们就会过来,我们只有一匹马,逃不远。”
“看来我们必须要留下一个了。”萧影月冷冷道。“你走之前,是打算杀了我,还是要把我留给他们。”
“鬼翼营的编制通常是五十人一队,幸运的话也许还要少。”凌无弃没有理会她。“你骑上马先走,我留下来挡他们一阵,如果抢到了马,就能脱身。”
凌无弃撮住嘴唇吹了个响亮的哨音,一匹白马听话地从帐篷后走出来。女人最近没有出帐篷,还不知道凌无弃竟然有这样一匹好马。白马的身躯健壮而优美,几乎比战马还要高大,宽阔的胸膛就像一面巨大的风箱,吞吐着白色的蒸汽。
凌无弃把萧影月抱到马上,又进帐篷装了一些肉干和铺盖一起绑在马身上。
“向东七十里有一个小镇,不要住店,进镇找一户姓安的人家。不用多说话,见到我的马,他就知道怎么做。出了凉州,就不会再有人找你的麻烦了。”
从凌无弃把马叫出来开始,萧影月一直愣愣的,像个木偶一样任凌无弃把她抱上马,听他说话,却不明白他说得是什么。直到她缓过神来,她才发现,凌无弃竟然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你真的不走?”萧影月带马问,声调还是冷冷的。
凌无弃摇摇头,上前贴在马耳边说道。“踏云,让我瞧瞧,你到底是不是匹好马。”
“喝!”凌无弃在马臀上大力拍了一记,白马扬起前踢,咴溜溜一声长嘶,扬蹄腾跃踏雪而去。
“你这个笨蛋……”声音从马蹄声消逝的方向远远的传过来。
凌无弃拄刀在夕阳下站了许久,直到太阳消失在雪原以下才毅然回身,用火折将帐篷点燃。红色的大火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空。在视线可及的远方,呼喝声渐渐响起,向他围拢过来。他侧身回头望去,苍茫雪野上,马队呈半圆形状自后包抄过来,已不过数里左右路程,骑者的身影踊跃隐现于雪丘中。
凌无弃低头沉思了片刻,缓缓拔出了直刀,刀光辉映火光,迎风一闪。
萧影月伏在马背上,白马风驰电掣一般的前进,冷风刮起来,她觉得自己全身都要冻住了。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回头,不要要回头!可是冻僵的手却总是试探着想要拉住缰绳。
白马越跑越远,心里却越来越空,好像自己的心原本是密密的一团线,线头却被后面的什么牵拌住了,走的越远,身后留下的就越多。渐渐的,心就缺了一大块。
许多记忆趁着这种空虚一齐涌出来——凌无弃坐在火边,热腾腾的肉汤,他淡淡的笑容……那些画面风一样刮过他的脑海,穿透他的身体,直向着远方飞过去!
“吁!”她气喘吁吁的带住马,回头向来的方向望过去,隐约看见残霞下一线浓烟从地平线缓缓升起。她的心猛的抽紧了。
“死就死吧!”萧影月一咬牙,拨转马头疾电一般冲向了浓烟升起的地方。
白马的速度提到最高,可是她还是觉得太慢了。她心里藏着一种绝大的恐惧,害怕自己回去的时候,一切都消失了,就像一个不实在的梦。
近了!近了!她从马上跳下来,受伤的腿让他摔了个趔趄。帐篷还在冒烟,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离帐篷不远的地方,一把直刀从他胸口黑色的铠甲上刺进去,把他钉在铁一般坚硬的冻土上,寒风不断的刮着,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已经结了一层白色的冰霜,依稀还能看见眉骨和鼻子弯曲的轮廓。在他的四周,枯黄的哀草和厚厚的残雪中,横卧着近三十具人马僵硬的尸体,那些破碎的躯体、断裂的刀以及肮脏的金属碎片拥挤着铺向远方。原野空旷荒芜,没有一丝生气。
萧影月游魂一样在尸体间搜寻,终于在一具马尸下把他要找的人拖出来。
“凌无弃——!”她脱口喃喃说道。手指在他的鼻孔周围探了探,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呼吸,只是昏过去了。她如释重负的坐在雪地上,在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流下了积攒半生的泪水。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一个人的呼吸竟然有那么珍贵。
“这么说,你从凉州回来后去了江南,就是为了陪他?”眉毛稀疏的男子皱眉问道。
“是我想去那里看看的,那里……比我想的要好。”萧影月长出了一口气。
男子沉默了,尖长的手指在掌心点打着,谁都看得出,他在思量。
“主人!”一个黑影从破庙的阴影里走出来对着男子单膝跪下。“他们已经修好了船,准备离开渡口了。”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挥手叫影子退下。
“师兄……”女人犹豫了一会,咬紧嘴唇叫男子。
“我知道了,”男子长叹一声。“想要他活着,你一定要照我说的做,不能有一点差池。”
“你要我怎么做?”
“杀崔云浩本来不是陈公的意思,他所以派你来,只是不想让冀北峰的人太放肆,给人留下口实。所以只要崔云浩在凌无弃之前死,这件事就能平息。我已经安排好了,来之前我把鬼刃七从洛阳召来,你去和他联系,陈公不会起疑心。到时由你来引开凌无弃,让他去刺杀崔云浩。”
“鬼刃七什么时候能到?”
“就在今晚。”
七
昏暗的油灯把模糊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几个人围坐在桌边。桌椅都用的久了,厚厚的一层油腻。萧影月犹豫了一下,眉头在风帽下的黑暗中微微皱了皱,小心地把斗篷盖在长凳上坐下。
沉重的漆木箱子放在桌子上打开,整整齐齐码的都是长条的赤金。一只白皙的手从斗篷里探出来缓缓把箱子推到桌子的另一侧,那手伸得长了,露出一截手腕,莹白的肤色在灯光下异样的动人心魄。一串纤细的银链从袖口脱出来,银链上两个小小的银铃细碎地响着。
旁边的三人中一个细长脸的死死盯着那只手看,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口水。另一个光头的男人则从那盒子里拿出一块金砖在手里掂弄,他的腰间盘着一条两丈长的铁索,黑黝黝的看来十分沉重。两个人中间是一个首领模样的高壮汉子,他既没看那个女人也没看那箱黄金,而是低着头专心致志的用细麻布擦拭着手中那柄长达四尺的弯刀。弯刀又细又长,有着妖异的弧度和色泽,刃身上透出古树年轮一般的纹理。随着那首领的动作,似乎有淡淡的寒气从那刀上一波一波的扩散开来,好像烛光也在随着这寒气摇摆不定。
谁也没有说话,屋里静的有些怕人。女人收回手微微低下头,有风从窗外刮过,带着河水遥远的喧哗。
“这点金子一个指头就能提走,想买我们兄弟的命,是不是便宜了点?”那首领扔下手里的麻布,小心地将弯刀入鞘,抬起一只眼睛冷森森的说。女人这才看见,男人高挺的鹰钩鼻旁,一道长长的疤痕从左额头直贯到下巴,眼睛已经瞎了。可能是锋刃切开了经络,那半张脸也扭曲得不像样子,烛光下分外可怖。
那个光头男人看看头领,把手里的金砖放回了盒子里。
“天心的规矩你们知道,这些事,由不得我,更由不得你们。”萧影月的声音不带一分感情。那细长脸的努力从那风帽下的黑暗望进去,他专精弓箭,目力超人,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面貌,只觉那风帽下是无尽的空虚。
“既然不愿意承受这些,当初就不该找‘天心’完成你们的心愿。一旦答应我们的条件,也就永远没有了悔改的机会。‘一诺千金、君子一言’这样的话,你们这些男人总比我更明白其中的道理。如果真的要人来教,恐怕你们以后的日子也不会长了。”
她的话声音不大,听来却阴气森森。窗外又是一阵微风刮过,那光头下意识的缩头。好像黑暗中真有那些鬼魂一样蒙着黑袍的人正无声无息把单薄的刀片架到他脖子上一样。
“背了天心的名字,就要付出代价,这个我懂。五年前,刺杀雍州刺史郭子基,连大哥在内我们兄弟十人死了四个。四年前,幽州大营杀左扶风将军田弘正,我们兄弟又死了两个。再后一年,长安忠武侯府一战,杀死横海节度史古烈风,随后又追踪莫千钧下漠北,事情虽然没有办完,可三哥战死,我也废了一只眼睛……若说怕死,也不会等到我这个排行老七的当大哥这天。”自称老七的独眼男人越说越慢,言语中的豪气却有增无减,“当年找你们办事的是大哥和三哥,办的什么事我们不知道,许下了什么条件我们也不知道。本来大家既然磕头做了兄弟,赴汤蹈火也是应该的,可如今当事的两个人都已经不在了,剩下的为自己打算一下总不是错吧?”
“人家说鬼刃七的刀法是天下第一,我看你这辞锋也能排个好位次。”萧影月冷笑。
“哼!狗屁第一,刀头舔血,活下来才是真的。那个莫千钧的三弟也在船上是吗?要对付他,可要费点力气。”
“他的刀法现在也未必强过你。”
“我不是怕他!”鬼刃七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我们兄弟想知道的是,这样的日子还要忍多久?”
“完成这件任务,你们就自由了。”萧影月静静地说。“永远离开‘天心’,到你们想去的地方去。”
萧影月站起来,向门口的方向转过身。“想办法在寒铁川跌浪崖前把事情解决了,我会想办法在君子渡拖住凌无弃,不过未必能拖多久,你们要有准备……碰了我,你这只手就别想碰别的东西了。”萧影月淡淡道,声音冷漠如冰。
瘦长脸的人尴尬的收回手,女人后半句话是说给他听的,他的确是想掀开那萧影月的风帽看看她到底长的什么样子。可手刚刚抬起来,女人已经发觉。善使弓箭的人精于听风辨位,耳音最灵,可这女人似乎比他还要强一些。
萧影月离开良久,那股阴寒之气似乎还留着,让人透不过气来。
“妈的,真是邪门了……”瘦长脸的回回神,低声骂道。
“最后一遭!”鬼刃七死死盯着那摇曳的灯火。“只要能活下来……”
八、
“嘿!到了这里,顺水十五里,就能见着君子渡了。”任老汉用烟锅点点岸边那片红柳林,对凌无弃和崔云浩道。
朔风鼓满了风帆,大船像一只水鸟般顺流东下。崔云浩只觉耳边风声呼啸,两岸沙漠、柳林、羊群一闪而过。左侧有一块四面环水的沙洲,站着一匹孤伶伶的白马,风儿掠过,白马凄婉的长嘶在浊浪翻滚的水面回荡……
——到了君子渡,等待自己的是长安的仪仗,还是一整支想要杀人请功的军队?
凌无弃默默站在崔云浩身后,一声不出。崔云浩负手而立,鬓边飞起几缕银丝,不过几日的工夫,他已经明显的老了。
“四处游荡了这么多年,一定走过不少地方吧?”崔云浩忽的转过头问凌无弃。“去过拂梯泉么?
“拂梯泉,”凌无弃轻笑。“是个荒凉的地方啊……将军想起了旧事么?”
拂梯泉为西南军事重镇,百余年来大唐与吐蕃战事不断,在拂梯泉附近,有名的战役就有十几起。
“那年我十七岁第一次出征,在那跟着两千骑兵去劫吐蕃军的粮道,半月苦战下来,我那一队三百人只回来了四十二个,那时我什么都没有,却什么也不怕…….我十六岁从军,本来没奢望能活到现在,如今却觉得怕了。”崔云浩自嘲的笑笑,随即摇摇头长叹一声。“真想就这样一路顺水飘下去啊!抛开一切烦恼,就此走到天地的尽头。可这心里总有太多放不下。”
“甚人活着都不易啊!”任老汉悠悠的吐着烟,叹了口气。
“可能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放不下的事吧?”凌无弃沉吟了一会,走到崔云浩身边。“我也是,每到一个地方,都以为这是最后一趟旅行了。可那个地方总是让我觉得少了点什么,那念头强了,就像一只手在推着你,只能继续走下去。这几年,我从漠北走到江南,从百越走到吐蕃,又从西域走回漠北,总觉得自己该是在寻找什么。可到底在找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年纪轻轻的,找的该是女孩家吧?”任老汉忽然插嘴笑道。
凌无弃笑笑,却没有反驳,那银铃细碎的声响风一样从耳边掠过去了。崔云浩脸上也有了笑意,看年轻人发窘总是件很惬意的事。
“看!”任老汉伸手一指,只见河北岸褚红色的山石上,刻着三个一人高的大字:君子津!绕过山石,就看见那连绵十数里的一大片淡青色的屋顶了,俨然一个繁华的大城镇。见惯了土黄色的沙漠和丘陵,这城市看来仿佛天边一片乌云,隐隐压得人心惊。
“凌兄弟!”崔云浩低声道。“生死关头,这样的话本不该说。崔云浩生平不敢负人,这次却真的觉得有愧于这些以性命护我的弟兄。无论如何,请尽量保他们平安。”
凌无弃没有说话,手却放到了腰间的刀鞘上。他脸上淡漠的笑容褪去了,双目隐隐放出坚定的光来。崔云浩一时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下着蒙蒙细雨的草原,身后静静的跟随着忠心耿耿的五万安西铁甲。他回头注视前方,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定了。
大船缓缓的停泊在栈桥上,早已等候的货栈伙计吆喝着劳力来搬那些皮货和粮食。一切竟然出奇的安静。
上午的阳光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空气有些温热,路上弥漫着牛马的臊味。凌无弃穿着黑色的斗篷,竖起了风帽,低着头慢慢走在街道的阴影里。运货的大车一辆接一辆的从身边驶过,凌无弃小心的绕过地上的泥坑,躲避着马蹄溅起的泥点。
君子渡是连接西域与中原的一个重要枢纽,交通便捷,南岸有通衢古道直通长安,是秦时蒙恬率领十万军旅修建而成,史官称之为“秦直道”。中原的丝绸、茶叶和香料与西域的珠宝都在这里集中装船运出,时间一长周围就聚起了一个大市镇。货运最繁忙时,繁华可比长安洛阳。但是这里鱼龙混杂,各种势力犬牙交错,形势的复杂却远不是长安洛阳可比。
凌无弃在那间货栈旁边的小巷里站了半柱香的时间,没人注意到他,周围人来人往看不出一丝异常。但他却从风里闻出了淡淡的血腥味。他低了一下头,下决心一样转身穿过小巷与货栈间的那一块空地,被风扬起的斗篷下,露出一截黑色的刀鞘。
货栈里安静的怕人,凌无弃径直穿过前庭,后门是锁着的,凌无弃抓住铜锁向身后看了一眼,铜锁啪的一声碎裂了。推开门,一股更加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凌无弃微微皱眉,这个本来应该有一队剽悍骑兵的院子里,十几个人正以奇怪的姿势躺在地上,穿着赤色皮甲的身下,一圈红色的血洼还在慢慢扩散。
没有明显的搏斗痕迹,他们的喉咙在同一个位置被割开了,刀口不深不浅,刚好割断了血管却没碰到骨头。凌无弃沉默了一会儿,一队身经百战的铁云轻骑,唯一能在草原上与来去如风的突厥骑兵对抗的精英战士,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被干掉了?
凌无弃回头带上门,头也不回的退出了货栈,转眼消失在货栈旁弯曲的小巷里。
半个时辰后,他到了城北巷陌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大门前,青砖的院墙不高,糊墙的白灰已经被雨水洗得发黑,好像很久都没人住过的样子。但是此刻,石阶上却门神一样坐着两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背后是朱漆脱落的大门。他们在春寒料峭的日子里仍然赤裸着上身,露出精壮肌肉上锦绣的刺绣花纹,一龙一虎。汉子们手指上摆弄着两尺多长的半截粗棍,这种沉重的硬木棍子看似普通,好像流氓群殴的家伙,却可以像敲蛋壳一样轻易打碎府兵的生铁头盔。
凌无弃犹豫了一下,还是解下了自己的直刀交给了那个身上刺着龙纹的汉子,汉子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像一团阴影一样悬在凌无弃头顶,他伸出满是长毛的大手接过纤细的直刀,憨厚的咧嘴笑笑,好像在嘲笑眼前这个瘦小的人。
凌无弃进了大门,低低的喧哗安静下来了,那不知几进几出的宽阔庭院里聚集着百十个奇形怪状的人,他们穿着肮脏的衣服或铠甲,拿着长长短短五花八门的兵器,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用闪烁的警觉目光打量着这个敢于闯进他们世界的年轻人。
“叫他进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出来。
那些汉子不情愿的让出一条路,凌无弃穿过那条由活动的金属片、布条还有肮脏的毛皮围成的通道,穿过跳跃在这通道上凶狠的目光,走上了门厅的石阶。
黄河路上的黑道霸主项翼天,正在大厅的最深处等着他。
项翼天是凌无弃最后的希望,如果他不肯帮忙,陆路就彻底走不通了。
“莫千钧就派了你一个人来?”项翼天背着手站起来,他的身材比坐着时高大了许多。当他干缩在坐椅上的时候,样子就像个骨瘦如柴的普通老人。
“原本还有一队人的,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凌无弃淡淡的说。“他告诉过我在这样的情况下该怎么做,所以我来找你们。”
“哼,你们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你回去告诉莫千钧,我们的交情只能到这了,我无法在这里继续保护你们。我的人在这里看到了军队,天下诸道兵马中最悍勇的幽虎骑军,就算我愿意,你能指望这样的人为你挡住他们的铁蹄吗?”项翼天指着外面那群乌合之众。“光是为你们挡住那些斥候,就已经死了我最好的三十个手下,这样的损失我们承受不起。那些死在货栈里的人你也看见了,天心的杀手也到君子渡了,你比我更了解那些鬼魂一样的家伙,他们比军队更麻烦。”
“天心……”凌无弃垂下眼睛。
“你不要回船上去了,”项翼天接着道,“离开这里,幽凉虎骑下午就可以到达这里,和他们冲突你没有一点机会,更何况还有天心的人在暗中窥伺。你不是他们的主要目标,低调一些,他们应该不会找你的麻烦。”
“这样么?”凌无弃沉默了一会儿,仰起头慢慢的说。“我不会走,刚才的话你还是自己和莫千钧说吧,我怕我没有机会为你传达。”
“你打算死在黄河上吗?”
“无论如何,我说出口的话,是不会再收回来的。”
时间已接近午时,太阳接近头顶却没散发出什么热力,湿润的空气却温暖起来。天空更加湛蓝宁静,河水喧哗着泛起金光点点的浪涛,城镇淡青色的薄雾慢慢散开了……远处高楼上,不知谁在弹奏一具古琴,寂寞清寒的调子婉转千回,幽魂一般在风中丝丝缕缕的透出来,好像在召唤什么。
这琴声!?凌无弃猛的抬起头。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萧影月停下了手里的琴,她背对着门口,却没有回头,一盘檀香在矮几上升起淡淡的白烟,旁边是温着的酒壶和两只玉石的酒杯。
脚步声一点一点接近。萧影月抬起双手,放下风帽。紫色花边的领子很高,浆洗的很硬,像铠甲一样贴着细嫩的脸颊。乌亮的头发挽在一起,梳了一个武士髻。
凌无弃绕过矮几在女人对面坐下,萧影月比晚上看着更美,凌无弃的目光没有移开那张脸一分,心思也是。那肤色、那眉眼、那想了千百遍的容貌,渐渐的灌满了他的心,满的像要溢出来。他想笑,但是一种深藏在骨子里的疲惫却涌了上来,冲散了他的笑容。萧影月没有看他,却也没有低头闪避他的目光,许是阳光的缘故,她的脸上微微泛起了一层粉色。
女人拿起旁边的酒壶给凌无弃斟酒,淡绿色的酒液在白玉的杯子里冒起了细细的气泡,酒香弥漫开,淡淡的带着一分清凉,好像夏天雨后的湿润感觉。
“‘风竹雨后’么……”凌无弃端起酒杯。“这几年喝惯了烈酒,这酒的味道真的快忘了。”
“苏州西郊那片竹林,我一直请人照看着,每年春天的时候我都要他们取雨后最新的竹叶封上几坛酒。不过这几年,已经没人喝了……”萧影月静静问道,“那里,你回去过么?”
凌无弃微微摇头。“人都不在了,还回去干什么?”
萧影月没有说话,其实那个地方,谁也没有再回去过。
隔了许久,凌无弃淡淡一笑。“我过去一直在想,再见面的时候能说些什么。其实,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了你会听吗?”萧影月轻笑,笑容中却有无限的寂寥。
凌无弃也笑。“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去见二哥的时候么?那时他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可是二哥当天晚上就和我说起,要我日后懂得容让你。他说我们俩个的性格都太刚强,就像刺猬一样,隔着一层还没什么,一旦靠近,身上的刺最终会伤到对方。我一直很佩服二哥的相人之术,那时却不以为然,没想到没过多久真的就出了事。”
“刺猬么?”萧影月冷冷一笑。“说得真对啊!三年前在漠北,你对着我拔刀的时候,我就知道从前的一切其实都是梦,一场不实在的梦。梦醒了就会看见你拔刀对着我。你拔刀的样子到现在我都记得,那刀还是我送你的。”
“影月……”
“我知道。”萧影月仰起头,好像这样就能让流出的泪水再流回去。“我们立场不同,你要做你的大侠,我要当我的刺客。我要伤了你要保护的人,你的刀就会落在我身上。我们遇到的时候,这就是注定的事,如果我们没有遇见,我会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你也就不用如此烦恼。”
“影月!”凌无弃紧紧握住刀柄的丝绳,却不知接着该说什么。
气氛冷下来了,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好像在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想着什么一样。其实彼此的心思都那么清楚,却还是不愿意最后摊牌。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市井的喧哗从窗外传进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凌无弃慢慢放松下来。“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想知道你们这次是不是一定要杀崔云浩。”
“杀不杀他不是我能说了算。”萧影月摇摇头。“离开那艘船吧……我知道你刚刚去见了项翼天,他不会再帮你们了,莫千钧能让他派人挡住斥候,却不能让他挡住军队。幽凉虎骑的一个千人队已经在这里了,日落前不会动手。陆路已经封死,水路又不通……而且,鬼刃七也刀了君子渡。
没了莫千钧的碎金长枪,你不是幽冥鬼刃的对手,即使胜过了他,又怎么抵挡虎骑的重甲……总有人要死的,却不该是你。”
凌无弃没有说话,他面前酒杯里旋转破碎的气泡,好像一瞬间想起了许多事。她说的没错,她永远都不会错,做任何事都不会错。她像一支正对着靶心的飞箭,精准、迅疾、冷酷,除了目标无视一切。那自己呢?在这样的时候劝自己离开,算是怜悯吗?
一阵凄冷涌到心里,潮水一样翻腾起来,潮水漫过的地方,似乎都冻成了冰。凌无弃忽然笑了。萧影月熟悉那笑声,他不顾一切的时候,总是这样淡淡的笑着。上一次听他这样笑,是为了她,这一次却是为了别人。
“我不会走,不管结果如何,我是不会走的。”
萧影月把手收到袖子里,咬咬嘴唇。“我记得三年前你对我说过,只要能换回我的自由,他可以做任何事。那时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自由了,我一定会跟着他,走到天崖也好,海角也好,都不会回头……”
凌无弃的手抖了抖,心里的潮水随着那低低的语调慢慢的平静下来。他低下头——这样的话,为什么要到现在才肯说?
“做完这一单,我就自由了……留下来,我会和你一起……”萧影月按住凌无弃放在桌面上的手。
凌无弃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直起身按住腰间刀柄。“影月!你能说这样的话,说明我们当年都没有做错。凌无弃不是无情的人,我说过的话,从来都不会忘记。只是这次我已经答应二哥……如果这次我能够不死,我会履行我的诺言。如果我死了,你想必也就自由了,帮我照顾好那片竹林和那间宅子,其实……我早就想回去看看了。”
“莫千钧给了你什么,要你用命来换!”萧影月大声在凌无弃背后喊。
“他给我的,不过也是一条命。”走出门口的那一刻,凌无弃感觉胸口有那么一块剧烈地疼痛起来。但他最终还是走下了楼梯,没有再回头。
萧影月探出左手,一滴眼泪落在短刀的锋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