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启泰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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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悲怆而华丽的一生,演绎了徽州女人古老的宿命:为别人活着,似乎是她们与生俱来的使命。宽容、善良、忍耐陪伴她们走过人生。
1914年春。
徽州府宝鼎行二少爷吴雨声坐在同庆楼戏园二楼包厢里,出神地盯着舞台上的小桃红。他被她惊人的美丽和出色的表演深深吸引,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冲动。所谓冲动,非如此不可的生理状态。他想像自己捧着鲜花走上舞台,向这位迷人的女戏子献上他的仰慕,并告诉她,她是他这辈子见到的最令他心动的女人。一阵锣鼓声打断他的思路。上述情景像水面倒影,被剌耳的锣鼓撕成无数碎片。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非如此不可的事并没有发生……
中场休息,观众像一群拥挤的鸭子,摇摇晃晃地来回走动,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议论这位年轻的女戏子。观众的骚动将他拉回现实。他有些不自在,为刚才的想入非非——典型文化人的一见钟情感到羞愧。他拼命抗拒这个念头,在心里提醒自己:她不过是舞台上的一位角色,我是观众,她出色的表演打动了我,不过如此而已。
一个多月前,这位英俊潇洒的年轻留学生从日本回到自己故乡,与他一起回国的还有同在东京大学学习的好朋友李清泉。清泉妻子秀子兴致勃勃地请他来这儿看戏。他很奇怪,这位日本国女人竟然喜欢看中国戏,而且是名不见经传的黄梅调。她向他介绍,清风班的小桃红如何有名气,做功、唱腔如何出色。他一向很少看戏,不懂什么叫清风班,更不知小桃红为何许人。碍于情面,他还是和他们一起来看戏了。没想到他很快被缠绵委婉的黄梅调唱腔所吸引,这位清风班花旦带着动听的旋律走进他内心。自那以后,他一连半个月,几乎场场不拉地跑到同庆楼看戏。他迷上黄梅戏的同时也迷上小桃红。
清风班的人很快注意到这位二楼东3间包厢里的阔少爷。
他不喜欢与许多人一起看戏,从他包下这间房起,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包厢里,看完戏,叫茶房的送上一个大花篮,然后不声不响地走了。不像其他送花篮的人,由茶房领着他们到后台,在班主陪同下与戏子们说说话,套套近乎,其中一个不可缺忽的节目,与名噪一时的清风班花旦小桃红见上一面。
小桃红也注意到二楼包厢的阔少爷,并未放在心上,因为追捧她的戏迷实在太多,从草根平民,县署、州署官员,直到许多大富人家的老少爷们都是她的崇拜者。
她坐在镜子前,趁幕间休息时间补妆。清风班杂工走到她身边给她加茶水。他姓余,因为常替人倒茶送水,人们称他余茶房,年轻戏子们则亲热地叫他余叔。她叫住他,递给他一张小字条:“你去南街裁缝铺子,把条子送给谢老板,告诉他我明天下午去做衣服。”余叔接过字条,转身走了。她说的谢老板便是小裁缝谢杨柳,这是她和他偷偷约会的一种方式,她在字条里写上衣服做好没有,我于某某时间来取;或是请他某天某时来量尺寸。意思非常明白,字条中的关键在于时间和地点,其他不过是个由头。自他们相好以来,都是她给他送条子,他几乎没有给她写过条子。
她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谢杨柳,朦胧的好感又如何悄悄成为爱。大约去年上半年某天下午,她正在房间里读古人写的《牡丹亭》,父亲领着一个年轻裁缝来替她量衣服。他给她第一印象便是那张白净的脸,清秀而偏瘦,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始终低头看着鞋面。不像其他裁缝,他没有取出软尺替她量尺寸。他在她四周走了一圈,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走了几遍,在纸上记下一些数据,然后告诉她衣服量好了。她半信半疑地问:就这么好了?
下回分解
十几个身穿灰色制服的大兵大叫大嚷冲进剧场,追着看场子的大汉打。看场子的不是对手,纷纷逃蹿。
上回说道:小桃红也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了谢杨柳,朦胧的好感又如何悄悄成为爱……
他脸微微一红,指着他的小本本说,尺寸已经记在纸上了。她心里纳闷,说难道不用尺子量就知道尺寸了。他说:大小姐!您要不放心,我报一下尺寸,看看是否对得上。他报出她腰围,胸围、肩宽、臂长和身高等尺寸。她是清风班主角,行头几大箱子,不但新戏上演要做衣服,戏服旧了也要翻新,一年到头要做许多衣服,对衣服尺寸非常清楚。
他头一回给她做衣服,不用尺子量,竟然准确地报出她的尺寸,令她惊讶不已。后来她才知道这叫“眼尺”,靠眼睛准确估算出尺寸。他正是凭这一手看家的裁缝绝活,在徽州府城出了名,大户人家的女眷们个个争相请他到家中来做衣服,人称“金剪子”。
她虽然很佩服,心里仍然不放心,毕竟戏服与日常衣服不同,有特殊要求。她的戏服一般人做不了,原先都是前大街老字号裁缝铺刘老板亲手缝制,手工贵得出奇。上个月刘老板突然病故,父亲四处打听,终于请来这位年轻裁缝为她做戏服。像刘老板这样一位高手,做好了戏服仍然改了又改,他凭什么能做得好。他似乎看出她的疑虑,什么也没说,走之前,借了几套戏服带回铺子研究。半个月后,他带着做好的戏服送上门。她试穿了他做的戏服,合身合体,仅在几处做了一些小改动。从那之后,她的戏服便由他包了。
她和他就这么认识了。除了他的手艺给她留下极深的印象,再就是他腼腆的眼神,这种眼色始终给人某种距离感。她早已习惯公众目光的瞻仰,在许多崇拜者的目光抚摸中找到自信,任何场合,只要她出现,都像一盏雪亮的汽灯,点亮人们的眼眸。面对他目光中的距离,可以解释为尊重,但尊重到了不正眼看你的地步,似乎有些漠视了。在她看来,任何人都不能漠视她的存在!对此,她心里冒出一股莫名的征服欲。后来她才知道,他心里早就喜欢上她,只是她毫无察觉而已。
他生性内向,长年出入大户人家,替太太、小姐们做衣服,森严的等级观念和男女授受不亲的世俗规矩,令他时时捏着心眼与大宅深院中女眷们打交道,久而久之,成为习惯。他学会了在别人毫不在意的情况下观察别人。这是一种艺术。这种艺术令他看到别人内心的同时,却将自己藏在厚厚的外壳中。
一阵喧闹声将她从沉思中惊醒……
化妆间外过道上响起一片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剧场里传来一片令人不安的骚动。她本能地觉得出什么事了,慌忙向外跑去。刚跑到门边,母亲拦住她,告诉她有人冲场子。所谓冲场子,就是有人在戏园子里闹事。
十几个身穿灰色制服的大兵大叫大嚷冲进剧场,追着看场子的大汉打。对方人多势众,看场子的不是对手,纷纷逃蹿。失去追打目标,当兵的像失去猎物的猛兽四下撒野。他们掀翻桌椅板凳,砸门砸窗,将舞台上的帷幕扯下,发泄心头的愤懑。观众吓得纷纷离场,演员也躲到后台,于是观众席成了舞台,身穿灰色制服的军人成了这出武打戏的主角。同庆楼戏园老板娘林秀莲和账房先生慌忙上前向闹事官兵求情。不一会儿,小桃红父亲清风班班主邓清风也亲自赶到,帮着一起说情。当兵的闹得起劲,哪里听得进去……
和现在剧场不一样,上个世纪初戏园子与大茶楼没什么两样。同庆楼舞台不大,上方挂着一条横幅,梁上吊着几盏雪亮的汽油灯,台口两侧各有一道边幕。舞台两边红色立柱上刻着一幅金字楹联,上联:梨园春秋、假作真时真亦假。下联:人间岁月、无为有处有还无。
台下放着十几张方桌,观众围桌而坐。人多时,场地四周过道也可让戏迷们站着看戏。观众们一边喝茶、抽烟、嗑瓜子,一边看台上演出。
下期分解
小桃红一直躲在舞台边张望,看到包厢里的年轻少爷替他们解了围,心里长松了口气。
上回说道:她本能地觉得出什么事了,慌忙向外跑去。十几个身穿灰色制服的大兵大叫大嚷冲进剧场,追着看场子的大汉打……
茶房提着铜壶,不停地在桌子间穿梭走动,替客人冲茶添水,兜售洋烟、洋火以及各式点心。二楼是包厢,包厢所以尊贵,因为视线好,没有茶房们来回走动干扰,而且与其他观众隔离开,营造出一个舒适的观赏空间。包厢有二种,一种是短包,临时有贵客来,随到随进。另一种为长包,时间为一个月或更长,按月付钱。包租期内,包厢属你专用,即便你不来,空着也不让其他人进去。包厢的票价比楼下普通茶位价贵出许多倍,因此很富有的人才能在包厢看戏。他们往往邀几位亲朋好友,一张方桌,围坐几人,边看戏边聊天,成为人际交往的一种场合。有些人哪怕不看戏,坐在包厢里打瞌睡,也是显示身份的一种方式。
吴雨声站在包厢里,望着楼下观众席里胡作非为的士兵,心想这样一闹,下半场肯定没戏了。他沮丧地走出包厢,从二楼走到大厅准备离开,不经意中发现一位小军官,双手抱在胸前,站在大厅立柱下,冷眼相看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位军爷!”吴雨声走上前和他搭讪。
“什么事?”小军官瞟他一眼,爱理不理。
“我看得出,你是他们头头……”“你是什么人?”小军官反问。
“看戏的。”吴雨声悄悄塞给对方2块银元,“你手下兄弟也想进来看戏,这一闹,不是看不成了?”
“这位少爷,不瞒您说,营里几个兄弟来这儿看戏,他们不让进不说,还动手打了他们……”小军官收了钱,立即换了笑脸,不无抱怨地告诉他,开场前几名手下来这儿看戏,因为不肯买票,守门的不让进,双方发生争执。
“打人自然不对。话又讲回来,有什么事好商量,最好劝劝你手下先离开,我愿意当个和事佬,你看怎么样?”
“闹到这个份上,劝也劝不住了。”军官无奈地摊开双手。
“你是营里军官,他们能不听你的?”
“弟兄们跟着我生出入死,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小军官解释说,他要是不为手下弟兄们伸张正义,他在当兵心目中便会失去威信。失去威信意味着丧失凝聚力,在农民兄弟组成的军队中,凝聚力与法定等级有着同等功效,甚至更重要。面对这一难题,吴雨声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服对方。毕竟他是商家出身,很快意识到解开眼前难题的惟一办法。
“不就是为了看戏?叫他们不要闹,进场费我包了。”他从怀中取出一张50块大洋的银票递给对方。
“这不妥当吧……同庆楼的人闯了祸,怎么好让你出钱?”听他说了这番话,小军官口气立即变了。
无论对小军官或这些当兵的,50块大洋不是一笔小数目。当兵的月饷2块大洋,他一个月也不过领6块,他想收不好意思,不收又舍不得。吴雨声看出他心思,不由分说,硬是将银票塞进他手里。小军官接过银票,一时不知所措。吴雨声从对方脖子上取下哨子,使劲吹响。尖厉的哨响在人们头顶上飘过,士兵们当即停下,转身看见吴雨声和他们长官,一时不知所措……
小军官犹豫片刻,跳上方桌,双手拢在嘴边大叫:“弟兄们!宝鼎行大少爷发话了,今天进场费由他包下。大家好好看戏,看了戏,吴大少爷请大家伙到酒楼吃宵夜,大家说好不好?”
长官的话刚落音,剧场内爆发出一片欢呼。带头闹事的班长激动地大叫:弟兄们!长官发话了,看在吴大少爷面子上,我们撤!同庆楼的破戏不看了,省下钱多喝几杯老酒!众士兵齐声叫好。
小桃红一直躲在舞台边幕条后向台下张望。当她看见二楼包厢里的年轻少爷出面替他们解了围,心里长长松了口气。当兵的正准备散去,一名士兵突然跳上舞台大声叫着:“弟兄们,戏可以不看,一定要请小桃红出场,让咱们见见她的风采。大家说好不好?”
下期分解
小桃红觉得吴少爷是故意不露面的,这个故意似乎是做给她看的,这是女人的直觉。
上回说道:大兵闹场子,吴雨声轻而易举帮清风班解了围,人们这才知道,他就是宝鼎行大少爷。
他的话得到当兵的齐声响应,他们纷纷涌到舞台前拼命鼓噪,大声喊叫小桃红的名字。她站在过道与舞台相连的门洞边向台下张望。见到士兵们鼓噪着要她出场亮相,心里正在犹豫。清风班小生陈笑天怕出事,连忙跑过来拉她走。她刚要挪步,不知为什么突然转身走到前台,向众人做了一个优雅的亮相。台下士兵被她出众的风采所征服,大声叫好,报以热烈的掌声。
小桃红亮相后走回后台,士兵们仍然不肯离开。小军官一时兴起,当即与部下商量,既然吴少爷出钱请,我们索性请小桃红继续为大家演戏,好不好?他的建议得到部下响应。众士兵大声叫好的同时,纷纷将桌椅板凳从地下扶起,恢复原样,然后齐刷刷地坐在台前地下,一边有节奏地鼓掌,一边叫着小桃红的名字。
在场的人都没想到吴少爷出面,事情会如此圆满地解决。清风班的戏子们心里非常感激,没有离场的观众纷纷回到原先座位坐下。围在门外的观众也一涌而进。一些看热闹的路人趁机跑进,次序井然地站在后面的过道上。
小桃红站在边幕后面,好奇地望着二楼东3号包厢。她远远看见吴少爷一个人坐在包厢里,身体前倾,靠在二楼木栏杆上,两眼专注地盯着舞台,似乎在期待她的出场。这位少爷确实与其他戏迷不一样。他是徽州地区最大商号的二公子,除了看戏,从不利用他们家的权势与清风班套近乎,像其他人那样请他们吃饭喝酒,在戏子们面前显示身份和财富。然而正是他在大兵冲场子时挺身而出,救了场子,实在令人感佩……
“你还在这里发什么呆?”她父亲、年近四旬的清风班班主邓清风走到她身边,轻轻碰碰她胳膊。她连忙回过神,匆匆回到化妆间补了一些粉妆,再次走上灯光炫目的舞台。她刚开口唱了一句长腔,便被人们疯狂的掌声和喝彩声打断……
吴雨声入神地盯着舞台,被她委婉的唱腔,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所吸引,心里有种莫名地感慨。她在戏中表演一位思念人间的仙女,爱上尘世间一位穷书生,明明是假的,她却演得逼真动人。看着看着,他不自觉地进戏了,想像自己是戏中被她爱慕的书生……
演出非常成功。散场后,清风班的戏子们首先想到感谢宝鼎行的少爷,邓清风特意领着陈笑天急急忙忙赶到3号包厢,没想到他已经离开了。如果其他人救了场子,肯定会到后台看看大家,从众人的感激和赞扬声中找到某种满足,而他不仅没有来,连头都不露就走了。对此戏子们议论纷纷,觉得此人太奇怪了。小桃红也觉得这位吴少爷非常奇怪,不过她与其他人的解释不一样,甚至觉得他是故意不露面的,这个故意似乎是做给她看的。尽管她和他不认识,也没有任何交往,不知为什么,她会有这种念头,这是女人的直觉。事后发生的一切证明她的直觉没有错,但在当时,这个念头令她有些不自在,因为她的心早就被谢杨柳占满了。
她深深爱着这位年轻裁缝,在别人看来似乎不可想象,一个是清风班名角,一个是藉藉无闻的手艺人,怎么看也不般配,而她却不这么看。他比她大两岁,今年刚满20。他不仅手艺好,而且心地善良,为人忠厚,特别体贴人。她与他相好,不但遭到周围人反对,而且她父母特别是母亲应氏坚决反对。他们越是反对,她和他越是相好,她时常瞒着别人与他偷偷往来。
时间一长,她渐渐意识到总这样瞒着别人不是办法。既然他们相爱,她迟早要嫁给他,父母这一关肯定绕不过去。想来想去,她认为她和杨柳首先要态度坚决,这样才不会被别人左右。偏偏杨柳生性优柔寡断,迟迟拿不定主意。为此她特意让人给他送去一张字条,准备去裁缝铺子见他,一起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下期分解
刘剑雄是她铁杆戏迷,对她痴迷到了极点。他不止一次私下对人说,这辈子如果能娶小桃红为妻,死了也闭眼。
上回说到:小桃红想来想去,觉得他们自己首先要态度坚定,争取父母同意。因此她特意给他送去纸条,准备去裁缝铺见他……
小桃红穿过街口大牌坊向南街走去。她身穿浅蓝色粉襟短装,身后留着一根大辫子,显得格外惹眼。路上行人,无论男女都以羡慕的眼神打量她,品味她的与众不同。与她擦肩而过的男人忍不住频频回头,审视这位美人儿的背影。她匀称的身材充满韵味地扭动,像风中飘摆的杨柳,勾起许多男人的想入非非。有人认出她是清风班的名角。他们不紧不慢地在她身后指指点点,低声议论。她并不在意,飘然前行。
她沿着南大街拐向一条狭窄的小街。谢杨柳的裁缝铺子就在这条小街上,她按昨天递给他字条上写的时间,特意来见他。街面上铺着青石条,不甘寂寞的小草在浓浓的春意中从石缝中冒出来。行人不多,整条街上没几个人,一条灰黄色老狗懒懒地躺在路中间晒太阳,伸长舌头好奇地盯着她。她看一眼路边的狗,突然想到刘剑雄,他也养了这么一条狗,比眼前这条狗大得多,威风得多。
刘剑雄是她铁杆戏迷。这位前清江宁总兵的大公子对她痴迷到了极点。无论什么新戏上演,或某大户人家唱堂会,他总会出现,而且总要送上一个大花篮。晚上演出结束后,他常在酒楼请戏子们一起吃宵夜,主要冲她来的,其他人不过是陪衬。他不止一次私下对人说,这辈子如果能娶小桃红为妻,死了也闭眼。听到这一传言,她心里暗暗吃惊。
戏子想出名,离不开众多平民的追棒,更离不开像刘少爷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捧场。他们人数不多,因为有钱有势,成为倡导世俗文化、引领时尚的主流群体。这些人多为男性。男人天生有种占有欲,无论权力、金钱和女人,但凡他们喜欢至深的东西,都紧抓不放。她最担心的正是后一点,所以始终与他保持某种距离,尤其现在,她与谢杨柳偷偷好上了。
她走到裁缝铺边,发现店面的门板上齐了,只有一扇门半开着。她伸头一看,谢杨柳站在昏暗的店铺内里,盯着大案板上一块布料出神。他身着灰色长衫,略显瘦弱,由于注意力非常集中,没有注意到她的出现。她故意轻轻咳了一下。他慌忙转身,抬起苍白的脸,喑哑的声音中透出些许激动:“来了?”
“已经站在你面前,还问我来了?”她捂住嘴笑。
“做衣服?”他低声问道。不知为什么,尽管他们非常熟悉,甚至可以说非常亲密,但每次见她的一瞬间,他脸上总会微微一红。
“不做衣服就不能来?”她故意逗他。
“你不是在纸条上写了要来做衣服?”
“那不过是个由头。其实,就是想来看看你。”这种游戏玩了好多次,他每次都会问同样的蠢话。由于问得认真,因此显得可爱。由于可爱,蠢话也变得有意思了。
她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他也笑了,傻傻地看着她,刚才的不自然和脸上的红晕顿时消失了,脸变得更加苍白。他脸很白,好像贫血,但两片嘴唇却像抹了口红,泛着一层红润的光泽。看着他鲜红的嘴唇,她心里说不出地冲动,突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好多天不见,你不想我?”
“门没关,让人看见了。”他心口怦怦急跳,指着半开的店门。
“怕什么?你未娶,我未嫁,清清白白两个人,看见又怎么样!”她满不在乎地说。
他连忙关上房门,双手楼住她后腰,湿润的双唇在她耳边和脖子上轻轻地来回磨蹭。热勃勃的血从她耳边散发开,沿着血管流向全身。她听到自己的心跳,甚至听见血在血管内咝咝奔涌的声音。她像一条离水的鱼儿,浑身扭动着,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激动得手心出汗,滚烫的手从她上衣下摆伸进,在富有弹性的胴体上摩挲着。她浑身掠过一阵痉挛,绷紧的声带发出一串急促的呻吟,身体软软地倒在他怀中。
下期分解
和他在一起偷情时,越是不满足,她越是期待下一次能得到满足。
上回说到:看着他鲜红的嘴唇,小桃红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冲动,突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小裁缝从墙角布料堆上气喘喘地爬起。每次做完这事儿,他总觉得不自在,好像做错了什么,动作变得不协调。她浑身酥软地靠在布料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沮丧。当她的目光和他目光碰上,在他眼神里看到男性特有的满足,这种说不出的沮丧顿时变得具体了。在这间昏黑的小屋里,她和他不止一次地做过爱。不知为什么,他总是匆匆忙忙,来不及完成该做的一切便气喘嘘嘘地从她身上爬起,然后怯生生地看着她。
他捉摸不透女人。她懒懒地躺在布料堆上,眼神里有种莫名的空泛。他觉察到她的情绪,双手将她从布料上拉起,紧紧地搂着她。她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突然伸手在他脖子掐了一下。那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痛,于是他将她搂得更紧,兴奋地在她耳边低声问:“掐我做什么。”
“你心里清楚……”她语气里透着怨尤。
“我?我怎么啦?”他小心翼翼地问。
“你平时性子慢,做这种事那么急?”
“说,你说,是不是你不快活?你不说我也看得出……”
“我也说不清,反正你该急的不急,不该急的急。”她无奈地说,心想有些事永远说不清,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更说不清了。和他在一起偷情时,越是不满足,她越是充满期待下一次能得到满足。她在心里宽慰自己:他太紧张了,要是她嫁给他,他们有自己的家,像真正夫妻那样一起生活,一切都会好起来。想到这儿,她换了一个话题。
“我问你,我们之间的事你到底怎么想?”
“你爸妈就你一个女儿,尤其你妈,她根本看不上我,嫌我一个穷裁缝,既没钱又没身份……”
“你这人真有意思,我看上你,又不是他们看上你。”
“儿女婚事一向由父母做主,没有他们同意怎么行?”他当然想娶她,但总觉得他和她有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竹韵,你我之间不会有结果……”
“什么意思?”她问。
“有人私下警告我,要我断了这个念头,离你远点。他还说刘总兵家大少爷看上你,劝我识相点,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大白天做梦。”
“是不是丁老板?”他起初不肯说。在她追问下,他承认私下警告他的人是麻将馆丁老板,这个人与刘剑雄关系非同一般。“莫听他放屁!姓刘的想打我主意,让他跑到你这儿放风。他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态度坚定的表白令他心里暖暖的,但一想到刘少爷,心里还是说不出地忧虑。刘少爷父亲是前清的总兵,有钱有势,如果刘少爷真的打算娶她,嫌他碍事的话,伸个小指头便像捏死个蚂蚁那样把他灭了。
她安慰他,说别人的态度不重要,关键在他们的态度。不要说刘剑雄,连她父母也管不了这件事。
“我怕委屈了你,那么多好人家,你嫁谁不行,非要嫁一个穷裁缝。”
“你以为那些人真的会娶我回去当太太?我早就看透了,都不是好东西,一个个和刘剑雄差不多。杨柳,我已经想好了,宁愿和你一起快快活活过穷日子,也不跟他们过那种所谓的富日子。”
“你什么的不能嫁,偏要嫁一个穷裁缝?”他对这件事实在不自信。
“你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
“不,不用发誓,我信,我信。”他不让她发誓,因为她的行动早就证明了她对他的爱。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不敢告诉她。父亲生前替他在乡下定了一门亲。他如果要娶她,首先得退了这门亲事。母亲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为了这,必须和母亲摊牌,想到脾气凶悍的母亲,他心里顿时乱得不行……
下期分解
秀子想拜小桃红为师,要请拜师宴,她邀请吴雨声也参加,吴雨声欣然应允,他很想见见小桃红……
上回说到:他不让她发誓,因为她的行动早就证明了她对他的爱。但父亲生前替他早已定下一门亲,他真不知如何是好……
吴雨声来到李清泉家。
在这座徽派建筑的大宅中,李清泉将他所住的后院小屋改造成典型的日本式客厅。客厅里的榻榻米上铺着草席,放着一个矮脚茶几,几只软垫。推开一排溜装有滑轮的木格门,面对一个小小的天井。天井里放了几盆盆景,其中有日本冷杉和金钱榆。他所以将这里改成日本式客厅,不仅因为他在日本呆了好多年,更重要的是为了他的日本妻子。他和秀子两年前结婚,她不顾家人反对,不远万里随他来到中国,这种日式风格多少能抒解她的思乡之情。
吴雨声脱了鞋,双腿盘在软垫上和李清泉聊天。他身着长袍马褂,与李清泉一身中山装形成强烈对比。他比清泉小两岁,今年刚满27岁。他们自小在同一个学堂念书,后来又一起去日本,两个月前才从东京回到老家。出国这几年,国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小皇帝退位了,上海海关大楼上原先挂的大清国龙旗换成了五色共和旗,先是孙中山当大总统,后来由袁世凯接任大总统。国号国旗都变了,但老家一切依然故我。一栋栋黑白相间的房子,入夜时分小街上弥漫着熟悉的油炸臭豆腐干的味道,许多老人连头上的大辫子也舍不得剪掉。
“听说中山先生从国外回来了?”他问李清泉,因为他一向消息灵通。对孙中山回国,他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抱有很大希望,认为只有他能阻止袁世凯的皇帝梦。
“袁世凯不想他回来,老百姓希望他回来,他这次回国,主要是为了表明他反对袁世凯当皇帝的决心。”他告诉他,孙先生已经到了广州,很快就要到上海。
“好不容易赶走一个皇帝,袁世凯又想当皇帝,我看他鬼迷心窍了。”
“中山先生说过,他敢宣布当皇帝,我们就革他的命!”
男人天生关心政治,面对时局,各抒己见,聊得津津有味。秀子并不关心他们的话题,独自在天井里用剪刀细心地修剪盆景。吴雨声坐的位置面对天井。他看见秀子身穿宽大的日本和服,十分投入地修剪盆景,心里生出一丝感怀。大多数男人因为有家才有女人;少数幸运的,因为有女人才有家。李清泉属于后者,秀子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营造出一种惬意的生活氛围,就像这座日式客厅以及客厅外的小院子,她走到哪里,家的感觉便随她走到哪里。
想到家,自然想起他的妻,心顿时变得空泛了。
5年前,他决定去日本留学。父母按当地风俗,赶在他出国前逼他与潘氏成了亲。徽州地处大山包围中,邮路梗阻,交通不便,许多人走出这片大山便不想再回来。因此男儿出外经商或做官,父母必定要让他们在家中结婚生子,让他们的根永远留在这儿。与潘氏结婚不到半个月,他便去了日本国,一呆就是5年。出国前,他与妻的关系本来就比较冷漠,回国后更不用说了,两人经常无话可说。
意识在他脑海中流动,从妻和秀子,不经意地想起小桃红,眼前顿时浮现出一幅画面:她优美的身段在灯火通明的舞台上翩翩起舞,举手投足充满了动人的韵味……
秀子走进客厅,双手捧着茶壶,半跪在茶几边替他和丈夫添茶水:“雨声君!听说你常去同庆楼看黄梅戏?”
“我在那儿租了一个包厢,你愿意,随时可去包厢看戏。”他腼腆地笑了笑。当初秀子请他去同庆楼戏园看戏,眉飞色舞地介绍起小桃红,他不以为然,甚至连她名字也没听说过。时隔一个月,他竟然迷上这位名角。
她告诉他,她想拜小桃红为师,跟她学唱黄梅戏。“我和张老板讲好了,他和清风班班主是好朋友,等定下哪天喝拜师酒,你一定要来啊!”
“来,一定来!”想到能在酒席上见到这位清风班花旦,吴雨声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
下期分解
林秀莲相中了谢裁缝,想让表姐来帮忙长长眼,拿拿主意。
上回说到:秀子要拜小桃红为师,她请了拜师酒,邀请吴雨声参加,吴少爷欣然应允,能见到小桃红,他的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
上午,小裁缝按约定时间来到林秀莲家替她做衣服。
林秀莲是谢杨柳老客户。一年多前,替清风班做戏服的刘老板突然病故,就是她从中牵线,将他介绍给邓清风,因此认识了小桃红。她与邓班主所以熟悉,因为她是同庆楼的老板娘。这家府城最大的戏园子原由她丈夫经营,2年前丈夫得肺痨病过世了,她便亲自打理生意,成了老板娘。去年春天,清风班落脚徽州府城,先是在前大街茶楼唱戏,后来在同庆楼开锣登场,引起轰动,小桃红因此名声鹊起。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她成全了清风班。要不是她当初认准清风班的实力,毅然与徽班解除合同,将清风班请到同庆楼,小桃红不可能一炮走红。
贴身丫头小凤将谢杨柳领到堂屋。他刚坐下,林秀莲领着她表姐唐少奶奶走进来。谢杨柳连忙起身相迎。林秀莲指着给小裁缝介绍:“谢老板,这位是我表姐唐少奶奶。”
小裁缝双手抱拳:“唐少奶奶好。”
“早就听讲谢老板大名,人称‘金剪子’。趁你到表妹家上门做衣服,特意过来请你做几件旗袍。”表姐咧开线条好看的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打量着年轻的小裁缝。
林秀莲让他先替表姐做衣服。“那我就不客气了。”唐少奶奶说完站在堂屋中央,伸开双臂等对方量尺寸。他没有用软尺在她身上量来量去,围着她走了一圈,从不同角度审视她的身材,又让她在屋里来走了几步,便在小本本上记下一些数字,然后取出一叠衣料样板,让她选布料和颜色。
“怎么,不量尺寸就做衣服?”她心里有些纳闷,两眼看着表妹。
“表姐,他已经量过了。要不称他金剪子。他这叫‘眼尺’以眼代尺,别人用尺子量,也不如他眼睛看得准。”
“真有这么神!”表姐半信半疑。
“你放心,让你选衣料你就选,选好了衣料,做出衣服你就知道了,保证合身合体。”
表姐选了几样衣料,不无感慨地说:“与裁缝师打了许多交道,头一回碰到这种奇事,让我长见识了。难怪城里大户人家都请谢老板做衣服,原来你有这手绝活。”
“不说绝活,衣服做得多,熟能生巧。”他谦虚地说,笑容中充满自信。
谢杨柳今年20岁,就裁缝这个行当他几乎是个天才。许多大户人家的女眷们找他做衣服,他单凭眼睛看就能估算出衣服的尺寸。除了一些身材特殊者,他很少用软尺在她们身上比划来比划去。由于他有这样一手绝活,一传十,十传百,名声在徽州府传开了,许多大户人家争着请他上门做衣服。林秀莲丈夫在世时就请他上门做衣,丈夫死后,她衣服索性由他包了。每年换季,他都上门为她做衣服,带上许多面料让她选,一般在她家做,衣服多时便带回铺子做。
表姐选了布料,说她有事先走一步。林秀莲让他在堂屋等他,亲自将表姐送到大门外。其实她让表姐来做衣服,还有一层意思,她相中了谢裁缝,想让她来帮忙长长眼,拿拿主意。
一出大门,表姐便意味深长问她:“你讲的这个人就是他?”
“你觉得怎么样?”她羞涩地点点头。
“我看不错,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忠厚人。我早就劝你,如今已经是民国了,不兴守寡,你真要看上他,尽快向他挑明了。”表姐的回答非常肯定,鼓励她主动点。
“我就是开不了口……”
“他又不是你肚子里蛔虫,你不开口,他怎么晓得你心思?你一定要告诉他,哪怕暗示一下也好……等他那边有戏了,你告诉我,我帮你从中撮合撮合。”
林秀莲送走表姐,回到堂屋,一进门便对他说:“杨柳!这回做衣服是不是该量一下尺寸?”
下回分解
她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他,眼神里透出毫不掩饰的好感。他躲着她的目光,心里有些发虚。
上回说到:林秀莲让表姐帮她相相谢杨柳,表姐鼓励她要主动表示,林秀莲这就要探他的口风……
“林姐衣服尺码全在我心里装着,保证错不了。”
“是吗?”她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心里想着表姐分手时对她说的话。
“你是老顾客,又是我东家,错不了。”他称她东家,因为他开铺子是她出的钱。准确地说,开铺子的主意是她提出的。开裁缝铺离不开店面,盘下临街的店面需要一笔钱,他拿不出,她出钱帮他买下铺子,说好了5年内连本带利还清。就这样,他成了裁缝铺老板,自那以后人们不再叫他小裁缝,而改叫谢老板。
“听说你替小桃红做衣服,从来都用尺子量了又量。”
“那不同,她做的是戏服,和生活里穿的衣服不一样。”他向她解释。
“那你说说,我腰围多少?”她故意逗他。
“1尺9寸3。”他毫不犹豫地报出她腰围。
“我比先前瘦了,不信你量量。”
她不肯放过他,一定要他取出软尺重新核准一下尺寸。她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他,眼神里透出毫不掩饰的好感。他躲着她的目光,心里有些发虚。他早就察觉到她喜欢他,他对她也心存感激,越是这样他心里越紧张。俗话说寡妇面前是非多,何况她丈夫死后,黄家兄弟们,特别黄家老二一直盯着她的家产,没事都会惹出事来,所以他特别当心。
她坚持要他用软尺在她身上量尺寸,除了逗他好玩,心里多少也有和小桃红攀比的意思,凭什么她做戏服的特殊待遇她不能享受?他根本没想到后一层意思,为了证明“眼尺”准确,他不无赌气地对她说:“我先看一下,如果看走眼,我不收你工钱。”她不在乎钱,见他着急的样,更觉得好玩。她走到他面前,学着女戏子站在台上的模样说:“说话算数,你慢慢看吧。”他在她身边走了一圈,一边在小声嘀咕,是瘦了些,满打满算1尺9。他重新报了尺寸,将刚才尺寸后面的零头去掉了,然后拿起软尺往她腰上一量,腰围竟然不到1尺9。
“上当了吧。”她得意地大叫,掀起上衣,露出裤腰。原来她事先在腰上绷了戏子们练功的松紧腰带,所以瘦了一圈,“刚才让你用手摸,你不肯,怪不到我。”她笑得前复后仰。
“那好吧,算我输了。”
“跟你闹着玩的,工钱一分不会少你。”
“既然打赌,就得认输。不但不收工钱,布料也由我送了。”
“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故意输给我?”她突然问他。他笑了笑,不说话。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那不行,不能让你白做。”
“林姐!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早就该帮你做几套衣服谢你,苦于一直没机会,你就让我表示点心意吧。”他突然想起什么,从长衫怀兜里取出一张银票,“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这是买房借的本金和利息钱。”
“你现在手头紧,先留着用吧,等年底一起结算。”
“不行。当初借钱时讲好了,3个月结一次,手头再紧也不能违约。”
“你这人就是认真。跟你讲句实话,当初我借钱给你开铺子,就没指望从你身上赚钱。我是看你人好,手艺好,有一手绝活,所以才帮你。我丈夫虽然走了,留下黄家大院,还有同庆楼戏园子等好几处房产,我不缺钱,你也不用成天惦着还我钱……”
“谢谢林姐,真心谢谢你……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宽松多了。”他将银票递到她手上。
“杨柳,我想问你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问。”她接过银票。
“什么事你只管问,千万莫叫谢老板,叫我杨柳。”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说不出的紧张,本能地觉得她所涉及的肯定是个非常敏感的话题。
她比他大3岁,对他很好,他一直在心里把她当姐姐。事实上她对他好,远不像姐姐对弟弟好那样简单。
下期分解
她最担心最不愿意看到的事终于发生了。有关他和小桃红相好,过去仅仅是猜测,此刻从他嘴里说出来便成了铁定的事实。
上回说到:林秀莲要问他一件事,小裁缝本能地感觉她所涉及的肯定是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因此说不出的紧张……
丈夫死后,家里人包括亲戚朋友,特别她表姐都私下劝她改嫁,说现在民国了,不兴守寡了,何况你没孩子,不如趁年轻找个好人嫁过去。她也在心里揣摸这件事,看不出有什么合适的好人家,如果有,就数眼前的小裁缝。他不仅人规矩,脾气好,模样又长得周正,就是穷了点。对后一点,她并不放在心上。
“你年纪不算小了,为什么一直不成家?”她问他。面对她的提问,他脸胀得通红,支吾了半天没说出所以然来。她见他低头不说话,便直接点了题:“有人对你这么好,你难道看不出什么?”面对她的暗示,他一时愣住,不知她说的什么意思,是指她还是指小桃红。
“他们都说现在民国了,不兴守寡了,好多人劝我找个好人家嫁过去。看来看去,没见合式的,要是有个男人像你这样,我就死心塌地跟他过。”她继续说道,将暗示变为明示。
“不是我夸你,像你这样的好女人上哪里去找?谁娶了你是谁的福气。”他终于明白她的意思,慌忙岔开话头,故意把自己放在有福气人的圈子外。
“我晓得,你不喜欢我……”
“你是个好女人,我一直把你当好姐姐,只是高攀不起。再说,我家里早定了亲。”他看出她不高兴,连忙解释。
“既然定了亲,为什么和小桃红偷偷约会?”她突然冒出一句。
“这……”他脸胀得通红,一时说不出所以然。
“告诉我,有没有这回事?你是不是相中她?”她追问。
他像犯错的孩子,低着脑袋不说话。
“你不讲我也不逼你。我只想提醒你,她是清风班名角,喜欢她的人很多,这些人在县府地头上呼风唤雨,谁见了不让他们几分。你千万当心,不要为了她栽进去。”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才讲这番话。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只不过……”他说到一半又犹豫起来。
“话讲到这个份上,我只好挑明了,你最好和小桃红断了。”她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刘少爷准备娶小桃红,很快派人上她家正式提亲。前天晚上她和丁老板等人一起打麻将,丁老板特意提这件事,话里话外很不客气,“他告诉我,如果你真的和小桃红相好,刘剑雄饶不了你。”
“这么说,刘家真的要娶她?”他顿时愣住,前不久丁老板也私下警告过他,提起刘家说亲的事,没想刘少爷这么快出牌。
“看你急成样子。杨柳呀,不是我讲你,天底下好女人多的是,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她见他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取出手帕递给他,让他擦脑门上的汗。
“不瞒林姐,我……我已经和她私下定了终身。”他一急什么都顾不上了,说出他和小桃红私定终身的情况,希望她能帮他出主意。她心里一惊,半天不说话,她最担心最不愿意看到的事终于发生了。有关他和小桃红相好,过去仅仅是猜测,此刻从他嘴里说出来便成了铁定的事实。想到这儿,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埋在内心深处的妒意再次涌上心头,以非常坚定的语气对他说道:“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千万不要为小桃红和刘剑雄结仇,他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什么恶事都做得出。杨柳!听林姐的话,早早了断,越快越好。”
刘剑雄疯狂地迷恋上小桃红,一心想把她搞到手。
他所说的搞到手,不仅和她上床,而是全部地占有她,这便是他决心娶她的原因,也是他对婚姻内涵最深刻的理解。尽管他娶了3房太太,他仍然铁了心要娶她,为了她,他甚至可以抛弃其他3个老婆。他是刘家独生子,不论什么事母亲总依着他,偏偏在娶小桃红这件事上,老太太为了捍卫刘府的尊严,坚定地和父亲站在一起,反对他娶女戏子回家。
丁老板知道他的难处后,私下给他出主意,让他瞒着父母在城里租套大房子,花一大笔钱将这位年轻漂亮女戏子包下,这样不仅遂了心愿,也不会与父母闹翻。
下期分解
刘剑雄借算命的游说母亲,只有娶了小桃红才能生儿育女,保住刘家香火。
上回说到:刘剑雄疯狂地迷恋上小桃红,一心想把她搞到手,不仅是和她上床,而是全部地占有她,这便是他决心娶她的原因。
他一向佩服丁如松,对这番话很以为然,越想越激动。他回到家,立即派人叫来他们府上的管家朱顺。
“朱顺,你说,小桃红是真的有病,还是故意装病不来?”他没有直接提这件事,兜了个圈子,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朱管家一时蒙住,不知他说的什么意思,过了老半天才明白少爷指的是几天前的事。因为大兵冲场子,少爷给清风班的人压惊,特意在酒楼宴请他们。他所以请他们,主要冲小桃红,偏偏小桃红那天没到场。
“少爷!还记着这件事?”他反问。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她是故意躲着我?”他耿耿于怀地说,双手不停地捏着指关节,发出毕剥的响声。
“小桃红再怎么红,也不过是个戏子,少爷不必往心里去……”
“浑帐话!老子就是喜欢她,能不往心里去!我一定要娶她!”
“少爷心事我晓得,只不过老爷太太那边不同意……”
“废话,他们要是同意,早就派人提亲了。叫你来干什么?”他打断对方,将他臭骂一顿,然后说出丁老板的主意,要他想办法在城里静僻处找一座带院子的房子,瞒着家里人悄悄将小桃红包下来。
朱顺脸上堆满笑,心里却骂丁老板不该出这种馊主意。以小桃红脾气,出再多钱她也不可能当他姘头。退一万步,就算小桃红答应,府城巴掌大地方,能瞒得过他父母,也瞒不过他身边3只母老虎。一旦被他大小老婆发现,她们合在一起告到老爷太太那儿,他头一个跑不了。他是刘府管家,直接听命于刘老爷,少爷胡作非为,他也跟着一起瞎捣鼓,到时候责任都在他头上。
“少爷,这件事很难办,老爷老太太先不说了,小桃红肯定不答应。”
他看他一眼,深知他说得有道理,小桃红性情刚烈,不可能当他姘头,丁老板出的主意显然行不通。他像头关在笼子里的狼,不停地搓着手心,在屋里来回走动,突然在朱顺面前站定:“这么说,只有明媒正娶这一条路了?”
“那是,不给她一个身份不行。”朱顺表示赞同。言外之意非常清楚,没有刘老爷肯首,小桃红进不了家门,最好不要白费心思。
“我有个好办法,保证他们会同意。”“什么办法?”
“去城隍庙找算命的老瞎子,请他到家里来算命。”
朱顺瞪大眼睛,拉长了脖子,怎么也不明白娶小桃红和算命瞎子之间有任何联系。刘剑雄见他站在那儿发愣,心里非常得意,因为很少见到这位精明的管家被他难住。他不紧不慢地说出他的想法。他结婚多年,至今没有儿女,老爷和老太太对此非常焦虑,如果能暗中买通算命瞎子,借算命的机会游说母亲,他只有娶了小桃红才能生儿育女,保住刘家香火。他所以产生这个念头,得益于丁老板那番话,“听我的不错,如果小桃红能替你生下一男半女,保证你爸妈来不及将她接回家。”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正是这句话给了他灵感。朱顺虽然觉得有点意思,但一具体化,似乎还是行不通,天下好女人多的是,凭什么其他人不能为他生儿育女,非小桃红不可?刘剑雄眯起眼睛,低声说出他的想法。他读过许多命相书,只要老瞎子按他说的办法肯定能哄住母亲。朱管家虽然不以为然,因为他是少爷,他是奴才,不办也得办,于是他只好跑去找算命瞎子。
李清泉夫妇在酒楼包房订了一桌酒席,并早早通知了吴雨声,秀子晚上正式拜小桃红为师,跟她学唱黄梅戏。吴雨声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他在跑堂带领下,穿过2楼走道,走到包房门边,便听见里面传出一阵阵喧闹。
小桃红坐在椅子里,人们围在四周,秀子准备按中国传统礼仪向她行拜师礼。
“免了免了,行什么跪礼,一起唱唱玩玩,心里高兴就行了。”
下期分解
不等他开口,小桃红突然像老熟人似地招呼他,“您就是‘江南细雨’君吧。”
上回说到:秀子拜小桃红为师,在酒楼订了酒席,早早通知了吴雨声,可他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吴雨声出于礼貌,没有打乱这场礼仪的连续性,特意站在门口,等秀子行过大礼后才走进包房。他一进门,便满脸歉意地双手抱拳,向众人施礼:“对不起,对不起,来迟了,我来迟了。”
“诸位,这位是雨声君,不但是我好友,也是我在日本国留学的同学。”李清泉连忙迎上前,拉着他向众人介绍。介绍秀子拜师的张先生低声补了一句,说出他“宝鼎行吴大少爷”的身份。张先生话音刚落,众人顿时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开。小桃红一眼便认出他。那天当兵的冲场子,她一直躲在边幕后,现场情况看得一清二楚。正是他出面调解,化解了危机,事后父亲想找他当面表示谢意,他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吴大少爷,在下邓清风有礼了!”邓班主听说他就是宝鼎行的少爷,连忙双手抱拳向他作揖。出事当天,要不是他出面化解危机,后果不堪设想,“当兵的离开后,我和手下四处找您,想道声谢,没想到少爷做了好事,不显山不显水地走了。”
“邓班主客气了,不过是碰巧遇上熟人而已。”他故意说他认识小军官。
邓清风向他逐一介绍妻子应氏,唱小生的陈笑天等人,然后领着他走到小桃红面前。不等他开口,小桃红突然像老熟人似地招呼他,“您就是‘江南细雨’君吧”。吴雨声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连声说“见笑,见笑。”众人一时不明白怎么回事,小桃红随口念出戏中唱词,“江南细雨润无声,吴家公子出远门!”她告诉清风班的人,说吴少爷就是那送大花篮的人。
原来吴雨声每次看完戏,总让花店的人代他送花篮到台上表示祝贺,自己从不露面。花店老板要他在花篮上留姓名,他灵机一动,写了一幅贺联,上联:漫山桃花红;下联:江南细雨声,非常巧妙地将她和自己名字放进去。由于他送的花篮特别大,非常引人注目,却不知出自何人之手。聪明过人的她立即想到这句唱词,断言此人姓吴,果然被她猜中了。众人顿时笑开了,不得不佩服她聪明绝顶。
“原来你们早就认识?”李清泉问吴雨声。
“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她在台上,众星捧月,我当然认识她。”
“那天你登高一呼,气势非同凡响啊!”她说。
“说得对,我们应该谢吴少爷,今晚上李府盛宴,我们借花献佛,陪少爷好好喝一杯!”眉眼清秀,长得像姑娘的陈笑天高声提议。
众人纷纷附和,邓班主连忙请他入上座。他谦虚地说,不能喧宾夺主。今天是秀子拜师酒,为了尊重女性,应该请小桃红和在场的女宾先入席。李清泉表示同意。秀子拉着小桃红在主宾席上入座后,其他人才跟着入座。
小桃红坐在秀子和吴雨声之间,心里有些紧张,生平头一次见日本女人,而且是位大学生,瞪大眼睛打量着这位皮肤白净的东洋女人,看上去明明和中国人没什么两样,但心里总觉得她与中国女人不一样。除了她花色艳丽的日本和服与众不同,举手投足以及眉宇间的神态都与国人不同。比如她鞠躬,非常认真非常到位,脑袋一直弯到腰部,非常恭敬;她看人不像中国女人那么拘谨,一脸笑容地看着你,不但看女人如此,看男人也同样落落大方。
不但秀子与众不同,她丈夫和这位吴少爷也与众不同。他们这些人和当地一些老爷少爷们大不一样,嘴里冒出许多新名词,什么尊重女性,称戏子为艺人或艺术家,谈到时局更是满嘴君主立宪,明治维新,实业救国等等。她听着吃力,但觉得新鲜,越吃力越想听明白,由此心里生出敬意。她悄悄打量吴雨声,不知为什么,尽管他比杨柳大六七岁,身材也高得多,但总觉得他和谢杨柳有些像,一脸斯文,说话慢声细语,一字一句非常清晰地送到她耳里。
下期分解
面对这位卸了妆的女戏子,和她紧挨着坐在一张圆桌上吃饭,吴雨声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面对这位卸了妆的女戏子,和她紧挨着坐在同一张圆桌上吃饭,吴雨声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感觉。舞台上她总是浓装艳抹,而且隔得很远,给他留下的是她艺术化的总体印象。距离消失后,总体印象变为真切的细节,生动地在她身上展现出另一个年轻女性的魅力。她腮边有粒痣,这粒痣的存在非但没有破坏她的美,反而令这种美变得更真实更生动。与她的名气联系在一起,她惊人的美丽多少有些让他透不过气来。正如他经常在二楼包厢看她唱戏时冒出的念头,所有能想到的溢美之词,与她活生生的人相比都显得多余。他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她细长的脖子非常好看,迎着灯光,挂着耳环的耳垂像半透明的玉,充满了温暖的性感。想到这儿,他不尽人意的婚姻立即浮上心头。他坐在那儿,细细品味她惊人的美丽的同时,脑海里却想着她与潘氏之间不尽人意的婚姻。
小桃红吃完拜师酒,回到清风班所住的桐城会馆,突然接到裁缝铺伙计送来的一张字条,谢杨柳在字条中说衣服做好了,让她尽快去试衣服。看了字条,她心里暗暗吃惊,对方分明有什么情况,用这种方法通知她尽快去一趟。自从他们私下相好以来,从来都是她给他递条子,他从未给她写过条子。显然他有很急的事才会这么做,联想起他前几天回了一趟老家,准备与母亲商量退亲一事,她的心猛然揪紧了,不知他带来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她匆匆赶到裁缝铺,一进门便知道情况不妙。他坐在后屋一张小茶几边,脸色疲惫,神情呆滞地盯着脚面上的黑布鞋。看见她走进,他慌忙站起来,张开双臂抱住她,脸紧紧贴在她乌黑的头发上,半天不说话。她心头微微一颤,本能地意识到他在家里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难处。
“你妈不同意你娶我?”
“那倒不是。父亲生前替我定了一门亲……”他吞吞吐吐地说,前半句是假话,后半句是真话。
“就是你们乡下那位梅姑娘?”有关他定亲的事,她多少听说了一点,具体情况他没说,她也没问。
小裁缝点点头。她急了:“你没告诉你妈,你想娶的是我!”
“讲了,她根本听不进。”他断然说道,“除了你,我谁也不娶。我妈要是不答应,我一辈子不结婚!”他从咬紧的牙缝挤出这番话,说给她听,不仅给对方信心,同时也给自己打气。
这次回家,他下决心要退掉梅家的亲事,没想到他没来得及说出口,母亲便逼他赶在端午节前把梅姑娘接回家成亲。他表示铺子忙不过来。她退了一步,提出节前不行,那就等节后办。他岔开话头,提起他在城里的计划,说最近铺子生意不错,想趁热打铁,多接点活,等赚了钱,还清买铺子的钱,在城里买了房子把她接过去,然后再谈娶媳妇的事。他想以生意上的理由,先把她哄好了,然后再谈其他事。她根本不吃这一套,盯着他要他表态。他当然不肯,母子间为此大吵一通……
谢杨柳与母亲互不相让。她逼他与梅姑娘成亲,他坚决不肯,最后他不得不说出想与梅家退亲一事。
谢母吃惊地看着儿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直到他重复说出他的想法后,她才明白儿子存心和她对着干。她盯着儿子看,突然意识到什么。村里有人听说他在城里找了个相好的,话传到梅姑娘家,梅姑娘母亲私下找到她,暗示她儿子在城里可能有了相好的。她根本不相信,拍着胸口向亲家母保证,儿子敢做这种浑帐事,我非打断他腿不可。想到这儿她再也沉不住气了,问他是不是城里有了相好的。他不说话。她知道儿子脾气,不说话等于默认。
“我早就听人讲,你和同庆楼唱花旦的女戏子暗中相好,讲实话,有没有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