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写《老子韩非列传》，不是我不信，是他自己都不信。

道家把老子整成神仙，是我太想信，却没有人真信。

民国学者考据老子闹出公案，我是既不在乎，也不信。

世人对老子的描述依据无非是：听说、想象和考据。

司马迁认真地听也是听说，而且打听出三个人来。所以说司马迁最大的贡献，是给后人一个想象的依据。于是道家以及其他附会者，便展开了丰富的想象力，对老子进行人物设定和各种描画。民国以后的所谓考据，则不过都是在这种听说和想象中展开的一种拼图和猜想，我都不明白这些所谓学者和大师都在忙活什么……

为什么不跟本人聊聊呢？

老子活生生地就坐在那里写这些文字，聊道聊柔弱聊无为聊圣人聊万物……

他时而殷切，时而激动，时而语塞，时而怅惘，时而絮叨，时而生气，时而失望，时而迷茫，时而淡然，时而舒朗……

说老子家族组团写道德经的可以休矣，道德经语句有特定表达习惯，风格鲜明、气息贯通，语气语态一脉相承，文字节奏可探作者写作状态，乎兮也间甚至可感受老子的气息吞吐。

有时候我会质疑考据甚至史书的准确性和意义，即便是与不是李耳、老莱子、太史儋，又怎样？华夏民族塑造了这样一个人，他必须叫老子，他必须是个典藏史，他必须出函谷关，他必须大耳白发，他必须骑着牛……否则会怎样？

如果较真儿考据，这一切都太假了，太像编剧了，太符合人物设定要求了，不是吗。

有一个办法，就是只给你这五千个字，不只是去看，还需要去聆听，你会做怎样的想象？

写这些文字之时，老子绝非老者，四十过半，其貌不扬，气质卓然。他行为普通，不事张扬，酒量平平，谈吐非凡。老子出身高贵，看过一些史籍典藏，并不以此为乐（知者不博 博者不知），老子更多的信息来自友人的拜访。

致虚极 守静笃是值得探究的，但是我相信他通过这样的方式，看到了宏观世界的道，又发现了微观世界（孔德之容）的一，甚至看到了衍生万物（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 三生万物）的奇妙景象。老子曾经兴奋地跟一些人说过他的见识，但是几乎没有人相信。渐渐地，老子变得克制和落寞。不止一次，老子看到更令人震惊的景象：始制有名 名亦既有 譬道之在天下 犹川谷之于江海。人类像山谷里的溪流加速奔向江海，而那条山谷的方向甚至起承转合都是已经被规定好了的，你文明的速度越快离灭亡就越近。老子疾呼：复归其根 知止可以不殆。

即使老子再克制，也无法掩饰那些结论带给人们的震撼：万物并作 吾以观复。老子看到了人类来时的路，可是人们已然义无反顾地向前奔腾了。老子的语言变得无奈和失望，但是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唠里唠叨：他时而殷切，时而激动，时而语塞，时而怅惘，时而絮叨，时而生气，时而失望，时而迷茫，时而淡然，时而舒朗……

俗人昭昭 我独昏昏 俗人察察 我独闷闷。

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知我者希，老子非常失望，我愚人之心也哉。

他不是一个修道者，不是一个神秘主义者，不是喋喋不休的圣人，不是道骨仙风的参悟者，不是我们愿意的无所不能淡定超然的神仙……

他是一个人。

一个看到了真相从而寂寥的人。

他终于变得沉默起来，我独泊兮，其未兆。

但是他的心情又始终不能真正地平静，因为对人类的那份悲悯令其澹兮其若海 飂兮若无止，你能感受到他内心的那种微微的像水纹一样的波澜吗。

老子没有真正的弟子，因为即使努力倾听他的人也少有知音者。上士闻道 勤而行之 中士闻道 若存若亡 下士闻道 大笑之。有些人听懂了，有些人将信将疑，有些人嘲笑他，他其实都无所谓，普通人信不足焉，有不信焉，而君主帝王缺的不是道理而是工具。所以他仍然在讲，仍然在见宾客，是因为他的内心一直没有放弃希望，他要找到一些或者一个圣人，那种听懂了还能践行并且影响他人的人……

结果是什么：众人皆有以 而我独顽似鄙。

老子的五千言，是他最后的一点希望，留给后世等着懂他的圣人出现。

从道德经里读出绝望来了吗，有那么一点点，隐藏极深的一点点，更多的还是殷切的悲悯之心。

这个人后来出现了吗？

这个人其实早就出现过了，老子曾经训斥了这个人，并且并不赞同他的所做作为，这个人便是孔子。老子说大道废 有仁义，人类已然堕落了，而孔子的仁爱简直就是堕落的标志。然而，老子没有料到的是，领悟最深的那个人恰恰就是孔子，践行最有力的也是孔子。虽然看起来孔子有很多与老子相悖的说法和做法，但是如果你意识到人类像一块巨石从山顶滚落的话，你即便知止也不可能止了，就能明白孔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慢一点再慢一点。

这便是华夏民族的造化吧。

孔子几乎做到了。

老子走了，这是他的余音，居然飘向两千年之后的我，我居然听见了，认真地聆听，像赤子一样。我的思绪一直飘回到远古，甚至更远……复归其明 复归其根 复归于婴儿 复归于无极 复归于朴 复归于无物。

  老子去哪儿了，他说：不失其所者久 死而不亡者寿。他的归宿一定是落叶归根，没有别的可能。老子说万物并作 吾以观复。他看到了回去的路，他当然要回去了，复归其根。他不仅回到了家乡，而且回到了溪流的源头，那当然是一座遥远的山巅，他哀伤地看人类越来越远越来越快地滑落……

荒兮 其未央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