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那年，我被分到一所中学任教，在那里认识了枚。

    枚是我的同乡，40多岁，是很多人都羡慕的女子。

    她婚姻甜蜜美满，丈夫事业有成，唯一的女儿乖巧聪明，18岁时毫不费力地考上一所重点大学。

     四十多岁的枚脸上终日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是我们这批新教师公认的“好大姐”。她心灵手巧，谁的衣服不合适，需要修改，找到她，三下五除二就可以帮忙搞定，还有水果和香茶招待。学校食堂清淡无味的饭菜吃得我们叫苦连天，枚就不时把大家集中起来包饺子，揪面片，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吃，她在一旁心满意足地笑.枚还酷爱运动，每天晚饭之后都在教工俱乐部里打乒乓球，曾是学校女子单打的冠军，经常代表学校外出比赛。枚用她的爱心和热心把寻常日子过得多姿多彩，惬意又充实。

    悲剧的到来猝不及防，枚的女儿在那所人人羡慕的重点大学里仅仅呆了五个多月，就在一场意外的车祸中丧生。

    从幸福的云端一下子跌入地狱，尽管精神没有崩溃，但是，足有一年多，枚是在悲痛欲绝，食不知味和神思恍惚中度过的。我去看过她很多次，妄想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把她从悲苦的深渊中拉出来。但我发现，任何劝慰的语言都是那样的苍白无力，枚的眼泪和哀痛经常会把我淹没。于是，除了陪她一道落泪之外，我只能求助于时间，这也许是能治愈她的唯一良药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金秋时节，学校又引进一批新人，十来个刚出校门的男男女女，最引人注目的是凯，他是个英俊潇洒，性格开朗，充满阳光气息的男孩，一看就是在一种很好的家庭背景中长大的。虽然我们毕业于不同的学校，但专业相同，年龄相近，再加上又是同乡，使凯很快和我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有一天，我们俩站在校道上，快乐地聊天，这时枚慢慢地走过来。

    我亲热地上前和她打招呼，她抬起憔悴无神的眼睛扫了我一下，就低头离开了。

    我看着枚白了一半的头发和疲惫孤独的背影，心里真是难受极了。

    凯问：“这个女人是谁呀？看起来怪怪的，她是不是一直这样不理人？”

    我说：“说起来，她跟你也是老乡，是个很不错的人，只不过是遭遇了不幸，才会变成这样。”然后就把枚中年丧女的故事和盘托出。

    凯瞪着明亮有神的大眼睛，很安静地听着。末了，就向我打听，枚有什么爱好和特长。我把自己知道的诸如精于烹调和缝纫，爱打乒乓球等一一告诉了他，但不明白，他了解这些有什么用。

    第二天傍晚，我正坐在枚家里，搜肠刮肚地找话陪她聊天，凯突然敲门进来。我以为是来找我的，凯却捧出一条咧了一个大口子的裤子，哭丧着脸对枚说：“您是李阿姨吧，我是今年新分来的，刚买了一条裤子没穿两天，就被挂出这么大一个口子，我听别人说，您是我的同乡，针线活特别棒，能不能帮我缝一下，拜托了。”

    枚被凯问了个措手不及，一下愣住了。

    我连忙把凯介绍给她，证实他确实是我们的小老乡，并劝她看在同乡的份上，帮凯一把。

    枚迟疑了一下，招呼凯坐下，然后找来针线细细地缝起来。

    凯拿着缝好的裤子，打量了一会儿，眉飞色舞地说：“太棒了，阿姨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比我妈缝得都好，有您这么能干的老乡，我再也不用担心衣服破了没人补了。”

    听了凯的话，枚憔悴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难得的笑容，让我欣喜不已，觉得凯的裤子破得太是时候了。

    又有一天，我发现枚竟然在教工俱乐部里跟凯打乒乓球。这太奇怪了，在凯来之前，我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想把她拉来活动一下，她死活不肯，真不知凯用了什么妙计。我故意装出一副吃醋的样子，打趣说：“我叫你来，你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他一张口你就出来了，你说，我哪点儿不如凯了？”

    枚正想辩解一番，凯早在一旁笑着嚷道：“你别冤枉阿姨，是我听说她曾是学校的单打冠军，不服气，一定要跟她较量一把，我们讲好了，如果我赢了，阿姨要包饺子给我吃，我输了，就拜阿姨为师，多学几招。”

    我兴奋地拍着手说：“好好好，我来当裁判，你们快点儿比。”

    结果，凯被杀得大败，顺理成章地拜枚为师，以后，就经常看到他们俩人在教工俱乐部打乒乓球。

    偶尔，也会看到凯挽着枚的胳膊在校道上散步，看背影，很像一对亲密无间的母子。我迎上前去打招呼时，凯就一脸快乐地告诉我，说：“阿姨到底是过来人，什么话都能说到人的心坎里，我有什么烦恼，经她一开导，立刻就烟消云散，别提多舒服了。”

    随着跟凯的交往日益加深，枚的神色越来越开朗，白发也染成了黑色，正在逐渐恢复往日的神采。

    有一天，她主动打来电话，约我陪她一块儿上街，这可是她女儿出事后的第一次，我迫不及待地答应了，见面后，问她上街干什么？

    她说：“明天是凯的生日，他缠着我一定要送个礼物给他，你帮我参谋一下，看送什么好？”

    真不敢相信，看似成熟的凯会做出这种事，我诧异地说：“岂有此理，送礼物要自愿才行，哪有缠着别人送的。凯怎么连个小孩都不如”

    枚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说：“你别看凯高高大大的，他真的就像我的孩子一样，动不动就让我给他干这干那的，买衣服，要我陪他侃价，嘴馋了，让我给他包饺子，心烦了，就拖着我散步，对着我滔滔不绝地诉说一番，我一天到晚被指使得团团转。”

    我说：“那还不一棍子把他打出去，非亲非故的，他凭什么指使你？”

    她忙不迭地说：“你可别冤枉他，他可不是那种不知道好歹的孩子，跟我可贴心了，有什么话都对我说，有什么难处都让我帮忙，当然，他从不让我白帮忙，时不时地请我们俩口子到饭馆里吃一顿，或者买个礼物给我，这半年多，也亏了他，家里才又有了笑声，生活才有点儿滋味。”

    我一愣，突然间明白了凯的良苦用心。

    在枚被巨大的悲伤和绝望笼罩的时候，凯没有给她空泛的同情和安慰，而是通过不断地求助于她，让她看到自己的优势，让她明白她是很能干，很被人需要的，正是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帮助她一点儿一点儿地复原。

    原来，帮助一个人复员的，除了时间之外，还有一剂良药，就是让沉浸于痛苦中的人感觉到自己很重要，很被人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