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艾略特发表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长诗《荒原》,震惊了整个英美诗坛。这首诗把一战以后,失去爱与信仰的西方社会比喻为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被认为表达了一代人的精神幻灭。然而,艾略特本人对评论界的这种说法却不表赞同。他极力表明他所要表达的不过是个人生活中的满腹牢骚而已,这首诗并不具备人们所理解的社会历史意义。《荒原》的影响超过了作者的主观意图,但是,如果联系作者的个人经历,《荒原》的确是艾略特痛苦的个人生活的写照。批评家J.M.
米勒在他所著的《T.S艾略特的私人荒原:驱逐妖魔》(1977)一书中,把荒原解释为艾略特个人生活的炼狱,这部作品成为释放作家焦虑的东西。事实上,艾略特的大半生,一直在爱的荒原里踯躅,他的婚姻和爱情生活对他创作《荒原》起了决定性的影响。
1915年,艾略特在英国伦敦结识了英国姑娘维维安·海洛·伍德(Vivien
Haigh-Wood),
两人迅速坠入情网,相识三个月就瞒着双方父母结婚了。维芬(维维安的昵称)出身中产阶级,具有良好的艺术修养,活泼美丽,充满激情与冒险的精神。艾略特虽然也很英俊高雅,但是却害羞内向,总是表现得倦怠无力。艾略特幻想维芬能为自己驱散压抑与忧伤。
这场匆忙结合的婚姻很快就显露出不和谐。婚前,艾略特对维芬的精神状况不太了解。维芬在少女时期就显示了精神方面的不正常,月经紊乱,患有偏头痛、神经痛、恐惧症。情绪不稳定,神经容易紧张不安,常常处于崩溃的边缘。医生总是用吗啡等镇静药来治疗,最后竟发展到对药物上瘾,尤其是乙醚。
婚礼后的两个礼拜,艾略特与他在哈佛大学时就认识的哲学老师罗素在一次晚宴上相遇。他把维芬介绍给罗素。罗素后来这样描述:“她说她嫁给他是为了激发他的灵感,但是却发现她做不到这一点。很明显他娶她也是为了被激发。我猜想她很快会厌烦他。”
罗素凭直觉感受到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无疑是正确的。艾略特夫妇似乎很快就在性这方面上发生了矛盾。艾略特是个性冷淡的人,不能够给妻子带来激情,而且还有一定的性焦虑。他这一时期的诗歌充斥着对女人的恐惧与厌恶之情。维芬总是向罗素倾诉婚姻的不幸。在罗素的邀请下,艾略特夫妇一度搬到罗素的公寓居住。维芬是多情的女子,而罗素也是风流倜傥的人,两人关系暧昧。对这件事,艾略特保持沉默的宽容态度,或许是因为他非常迟钝,没有注意到。罗素则自我辩白说他与维芬的亲密关系是治疗艾略特夫妇婚姻的一剂药方。
1915年圣诞节前后,艾略特夫妇搬出了罗素府。他们在伦敦没有固定的住所,总是搬来搬去。艾略特的工作也由中学教师变为银行职员。他的生活非常忙碌,而他本人的生理和情绪状况也不是很好。但是维芬的健康状况日益严重,要求细心的照顾,他很快就厌倦了。他也是一个判断力有时会发生错乱,有些神经质的人。一次,他告诉他的朋友伍尔夫夫妇他不敢想像当着维芬的面刮胡子。他和维芬住在不同的房间。她当着客人的面欺负他。他与维芬讲话经常被拒绝回应。艾略特把他的不幸归于命运,这是他的性格。
《荒原》的具体写作时间大概是1921年初,正值艾略特的个人生活处于崩溃的边缘。1920年底,维芬因为照顾生病的父亲彻底累垮了,只能成天躺在床上,家里几乎变成了疗养院。艾略特不得不每天抓紧时间回家照顾妻子,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糟,感情上一片空虚。《荒原》出版后引起轰动。《荒原》的一个突出问题就是“两性关系”的不和谐。这使大地一片荒芜,失去了繁殖能力。诗人所描写的两性关系几乎没有例外都是肮脏的、不正常的、兽性的,几乎完全没有感情基础。有人根据《荒原》第二章“弈棋”中那个不断询问“现在我将干什么?我将干什么?”“我们明天干什么?我们到底干什么?”的女人形象,推测是描写诗人与精神失常的妻子之间的关系。这对夫妻已经失去了共同语言,他们的思想已经脱节,妻子心神不宁,焦躁不安。丈夫沉溺于自己的幻想,心不在焉,对妻子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尽管艾略特认为诗歌是“非个人化”的,但是可以确定,一些细节还是离不开他的个人经历,反映了他与维芬的婚姻已经变为爱的荒原。
《荒原》的成功并没有减轻艾略特夫妇的经济压力与精神危机。维芬的精神越来越不正常,她的医疗费和营养费高得惊人,并且时常从一个疗养院转入另一个疗养院。她非常敏感,十分恐惧艾略特会离开她,变得越来越依赖他。他们常常把自己关在公寓里,门窗紧锁,屋里昏昏暗暗。夫妻两人拒绝了所有的邀请,谁也不见。情绪低落、思想悲观。这种生活让艾略特痛苦万分。与这样一位反复无常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对他自身的精神状况造成了很大的伤害,甚至一度求助于心理医生。 1927年他加入了英国国教,他需要宗教信仰来摆脱精神危机。
从1925年起,艾略特就与朋友们谈论与维芬分手的可能性。但是,作为正统的英国国教徒,离婚是不可能的。为此,他征求了很多人的意见,包括维芬的弟弟莫里斯以及他的静修导师昂德希尔神父。神父建议他与妻子分居。
1932年秋,他的母校哈佛大学向他发出了访问的邀请。这对于打破婚姻的僵局无疑是个好机会。可怜的维芬对于丈夫积极准备与她分手一无所知。1933年9月17日,艾略特在南浦汉顿登上远行的轮船,维芬在岸边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她的丈夫。她没有想到,从此他们将永远分离。
艾略特回到美国时,已经是名满天下,受到热烈欢迎。在美期间,他见到了十几年前的女友艾米莉·
赫尔。当年他在哈佛大学读书时,曾经爱过她,但是遭到了她的拒绝。赫尔给艾略特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如果说在他笔下,维芬代表了病态的女性角色,而赫尔则是他诗歌中温情、美丽的女性原型。如《荒原》中的“风信子女郎”:“你的臂膀抱得满满,你的头发湿透,我不能/说话,我的眼睛也不行,我/神魂颠倒,一无所知,/注视着光明的中心,一片寂静。”这段荒原中唯一美好的场景就是来源于对赫尔的回忆。当年,他经常送鲜花给她。如今,赫尔已经成为一名大学里的戏剧教师,还没有结婚。她开始专注于艾略特。但他们的关系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
一年以后,艾略特在返英之前,让律师起草了一份分居书,并且附了一封信,要律师亲自交给维芬,说明自己分离的意向。返英之后,他就藏起来不见维芬。维芬到处寻找她的如今已经是名人的丈夫,一直找了五年。她从来也没有发现他住在哪里。维芬通过婚姻所结交的大多数朋友都抛弃了她,她的行为变得日益不可捉摸。在1934年,她加入了英国的法西斯分子联盟。1938年,她的弟弟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她于1947年死在那里,时年58岁,可能是由于有意的药物过量。艾略特听到这个消息悲痛欲绝,自责与恐怖每天缠绕着她。维芬是一个非常值得同情的不幸的女人,在一位情感过于冷漠、自我的文学大师的阴影下了却此生。事实上,她一生都深爱着艾略特。她与罗素偷情,只是为了激起艾略特的妒火而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艾略特的弱点,认识到才华出众的维芬对艾略特创作的影响。诗人的不幸经历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艾略特写下的最优秀的诗歌往往是诞生在他与维芬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对此,艾略特的嫂子说出了一句非常中肯的评价:“维芬摧毁了作为男人的艾略特,却造就了诗人艾略特。”20世纪90年代英国著名导演布雷恩·吉尔布特把艾略特的不幸婚姻搬上银幕,取名为《汤姆与维维安》。在这部电影中,维芬被塑造成一个敏感、容易受伤的富有天赋的独特女性,她经常给艾略特以灵感,并在具体的创作中帮助他。她毫不掩饰地说:“《荒原》的名字是我取的。”“我与汤姆一起创作了诗歌。”饰演维芬的女演员米兰达由于对一个歇斯底里的女性的出色表演获得了当年的奥斯卡女主角奖。
维芬死后,艾米莉·
赫尔简单地认为她会成为第二个艾略特夫人的首选。但是艾略特却告诉她,尽管他爱她,但并不像她告诉朋友们的那样,是那种普通男人在婚姻中的完全的爱。赫尔决定满足于这种没有婚姻的不完全的爱。
艾略特又熟识了另一位崇拜者,一位叫做玛丽·特里维廉的英国女人。像赫尔一样,她与艾略特也没有性关系。艾略特立下规矩,就是二人从不在连续的夜晚在一起吃晚饭。他们保持了二十年的朋友关系。在此期间,玛丽曾经三次向艾略特求婚,但都遭到他的反对。1954年,艾略特68岁的时候,在没有通知赫尔和玛丽的情况下,艾略特突然与他三十岁的秘书瓦莱丽·弗莱彻结婚。艾略特与玛丽中止交往,彼此不再讲话;赫尔则神经崩溃,住进了马萨诸塞州的总医院。艾略特的第二次婚姻是幸福的。瓦莱丽性格温柔,她安排着艾略特的日常生活,并且守护着他,给了他一种特殊的安全感。艾略特的性格也变得更加温和、亲切,一改过去的刻薄、紧张、拘谨。夫妻两人经常一起散步,看电影或看戏,或者在家里听听唱片。与瓦莱丽结婚以后,艾略特还写过一首深情的爱情诗《给我妻子的献辞》:
这是归你的——那飞跃的欢乐
它使我们醒时的感觉更加敏锐
那欢欣的节奏,它统治着我们睡时的安宁
合二为一的呼吸
爱人们发着彼此气息的躯体
不需要语言就能思考着同一的思想
不需要思想就会喃喃着同样的语言
没有无情的严冬寒风能够冻僵
没有酷烈的赤道炎日能够枯死
那是我们而且只是我们玫瑰园中的玫瑰
但这篇献辞是为了让他人读的
这是公开地向你说的我的私房话
这首诗调子欢快明朗,是一曲爱的颂歌,也是艾略特创作生涯的终点,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发表新作。早年,艾略特的诗歌主要是表现爱情的枯萎,而他的最后一首诗却在讴歌“永恒不变的爱情。”1965年1月4日,艾略特在家中逝世。弥留之际,口中还轻轻呼喊着妻子的名字。这位在爱的荒原里踯躅大半生的诗人,晚年终于能够采摘到爱情的玫瑰,无疑是令人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