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晚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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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文杰一默天津方言《天津日报》 |
分类: 津味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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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兰花!晚香玉!晚香玉──”玉的字音被拉长。
这样老天津的吆喝声,在上世纪70年代以前,偶尔还能听到。每到夏季天,过了晌午,下凉的时候,备不住就能听到这样的吆喝声,专门卖这些香气诱人的白花,天津人喜欢这花由来已久,早些年算时尚,如今是遗风。 常来陈家沟子一带卖这东西的人,姓许,人们背后称许少爷。据说,以前人家是大宅门。许少爷瘦高个儿,衣着旧而不破,永远是板身洁净,黑鞋白袜,浑身上下浸染花的香气,他的嗓门好,喊一声灌满整条胡同:“芭兰花,晚香玉!晚香玉──”他总是把晚香玉喊两遍。这花不是哪家都买,原本就不是生活必需之物,用这东西的一定是讲究人家,满屋脚丫子味的人家绝不买这个。 人们称庞家胡同这片儿为九道弯胡同,这条胡同有两个弯,胡同两头是大宅子的后墙,胡同中间有两个院子。平时,许少爷不到这条胡同来卖花,一是人家少,二是这两个院子的人从不在胡同里乘凉,看不见人。这天要不是看着雨要上来,为了赶早回家,他也不会走这条胡同。在胡同的拐弯处有人正在生炉子,伏天压气烟不往上走,顺着墙窜一胡同。 “芭兰花,晚香玉!晚香玉──”他喊了一嗓子,只见那个生炉子的女人,直起身回过头来,那女人一手拿着火筷子,一手拿着拔火罐,烟熏得俩眼眯缝着,无意间,那双原来已经黯淡的眼睛,惊愕地望着许少爷。许少爷起初还没理会,当他看清眼前这个女人眼睛的一刹那,如同宝玉初见黛玉一样惊愕,手像是被电了一下,手里托着的那个用竹篾编的小笸箩一下子掉到地上,笸箩里的茉莉花、芭兰花、晚香玉飞溅起来,像雪花…… 那年,大片的雪花从天而降,许少爷记得清清楚楚,那年冬天特别冷。 那年他十七岁,自从日本人进了天津卫,他家原本殷实的日子越来越差了,家里也因为钱生出矛盾,成天鸡吵鹅斗,眼看就要过年了,日子越发地吃紧了。他为了图清静,就来到坐落在东兴市场外的坤书馆,在书馆里唱玩意儿的都是各班、堂子里的姑娘。这个小馆他是第二次来,坐在后面不显眼的地方,他注意到包厢和前排点曲的客人,对许少爷这类蹭听的人视而不见,这个地方就是姑娘和嫖客增进了解,也为姑娘们添点外快的地方。 台上正在演唱的是一个小姑娘,看样子也就十四五岁,人长得俊,身材好,一身紧身的红旗袍裹着初长成的身子。她右手扶着台前的栏杆,一段时调《男女双十爱》已经唱了一大半:“四爱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五爱你……”就在这时,许少爷听见,侧后方一桌坐着的两个人正在悄声说话,左脸上长着一颗带毛的黑痣的年轻人,凑在另外一个年长的壮汉耳边说:“你看这个行吗?”“除了小点,别的还行,领家那边不会出鼓?”长着黑痣的年轻人说:“我已经打听好了,领家出事了,男人死了,女的不知去向,没人管。”壮汉问:“那她们堂子那边呢?”长黑痣的年轻人呵呵笑了两声:“我已经和妈妈交了底,不出人,就出钱。再者说,慰劳日本人也是光荣事。”壮汉说:“你小子这嘴,横竖都能使,你不是说找不着爹吗?要不我给你找一个日本人当爹?”长黑痣的年轻人道:“我还是找钱当爹吧。”两人压着声音怪笑,声音挤压得像澡堂子里二爷的屁声。 许少爷心里紧了一下,联想到上次来时,蹲在茅房里听说,日本人要在各个堂子里的姑娘身上打主意。当时也没在意,听了这两个人的话,知道这事是真的了。就在他走神儿的时候,台上的红旗袍已经下了台,没有人点唱的话,她只能坐在后面的凳子上等,她披上一件棉袍,两只手交叉拉着前襟,身子冻得有点发抖,也许是因为没人点她的曲。那时候,这样单薄的女人,不是人们喜欢的时尚,许少爷看着她,手在衣袋又搜了一遍,只觉手有点僵冷,心里一阵刺骨地寒。身边那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他也想离开这里回家,远远望去,那个红旗袍好像正往这边望着,许少爷心里忽悠了一下,难道她还记念着那次的点唱?难道就看着这花一般的女孩,被送进日本人的虎口吗? 等红旗袍从后门出来时,许少爷已经冻得直跺着冻麻的双脚。他赶到红旗袍面前,看着红旗袍那一双惊愕的眼睛,一时不知如何把听来的话说给她。还是红旗袍先开的口:“您有事吗?”“没事。”许少爷怕红旗袍想到别处,再说自己身上一文钱也没有了。红旗袍揣着手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许少爷跟了两步,红旗袍转过身,许少爷心里有点急,口中的寒气直扑红旗袍:“你要小心,他们要把你卖给日本人。”红旗袍两眼迷惑地问:“谁把我卖给日本人?”许少爷慌乱地说:“我不认识,刚在园子里听说的。”红旗袍“哦”了一声,用眼睛上下打量一遍许少爷,转身走了。许少爷被木在那里,看着远去的红旗袍,不知如何是好。 脚下的雪已经有两寸厚了,清晰的蹅雪声在黑夜里回荡。过了两条街,见红旗袍进了一条胡同,许少爷紧追两步,赶到胡同口时人已不见了,窄窄的胡同铺着白雪,却不见了人影,这条胡同只有四五个门,低头只见一行脚印去的是第二个门,他来到门前,看见两扇大门紧闭着,在左面的大门上挂着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民宅”,这也是一种此地无银的做法,许少爷这么想。 就在许少爷踌躇的时候,前面的大门开了,许少爷赶紧往前走了两步,只见大门开处,一前一后出来两个人,前面的人和后面的人说:“别送了,人可要看住了,出了事三爷那边我可兜不住。”后面的人听着,不住地点头应和着:“是、是,您了慢走!”走了几步,那人站住脚转过身来,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却很重:“别光看着钱!”就在他回头这一瞬间,许少爷看清了他的左脸上长着一颗黑痣,那黑痣上长着黑毛,这人就是刚刚在坤书馆见到的那位。好在许少爷自己缩着头,脑袋埋在衣领里,对面的人想必没有看清楚他。 长黑痣的人走远了,送客的那个人在后面小声嘟囔着骂了一句:“缺德吧,得不了好死!”回身推开“民宅”的大门,这才看见站在门侧面的许少爷,反被吓了一跳,许少爷想进去,被他拦住了:“对不住,爷!姑娘们在那院,现在都睡了,有事赶明儿吧!” 生炉子的女人看见,许少爷手里的花笸箩掉了,便赶紧放下手里的拔火罐,猫腰去捡散在地上的花,那花掉在地上并未破碎,那个女人捡了几枝花到笸箩里,像是想起了什么,忽地站了起来,眼睛直瞪着许少爷,颤动地说:“你是?那个大雪天的晚上……” 许少爷点了点头说:“是我。你就是那个穿红旗袍的女孩。”女人也点了点头,女人的泪水哗地流了出来,她在身上用力地擦着手,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许少爷蹲在地上,一朵一朵地捡着花,眼泪滴到地上。红旗袍也蹲在地上和他一起捡花,一朵一朵排在笸箩里,红旗袍惋惜地说:“这花都作践了。”许少爷拿着笸箩站了起来,说:“今天不卖了,你把这些花拿回去,闻味吧!”红旗袍接过笸箩:“你进屋坐会儿。”红旗袍此时穿的是一件藏蓝长袖对襟上衣,她从衣袋里抻出手帕,铺在台阶上,把笸箩里的花倒在上面,把笸箩还给许少爷。许少爷接过笸箩:“不了,哪天吧!”许少爷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已经大变了模样,旧时风尘已经不见了踪影,略胖了一些的身子,洋溢着中年女人特有的生气,新社会给了她朴实和亲切。 从那天以后,一到那个钟点,红旗袍就注意听着胡同里的吆喝声,声音一到,她就站到院门外等着。许少爷到她家的这时候,手里的花也卖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送给了红旗袍。 两个人就站在门口说几句话,后来就坐在小板凳上闲聊。许少爷从红旗袍那里知道了那天晚上以后的事,那一幕还如昨日般清晰…… 那天晚上,许少爷拦住红旗袍对她说的话,她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她把许少爷当成一般来讨好她的少年了,那晚回去就睡了。直到一大早被叫起,让她收拾东西,她才觉得不对劲,问鸨娘,回答也是吞吞吐吐,只说,是有挣大钱的事。这时她想起昨晚和她说话的少年,看样子真要将自己卖给日本人,她知道自己无力反抗,和鸨娘说自己还是“清倌”(还没破身),鸨娘冷冷地说:“什么清倌、浑倌,那都是为了找客人要钱的,干这行早晚都是这么回事。”红旗袍没再说什么,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跟着上了车,她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没有谁能帮她,她脑海里一直晃动着那个少年的身影。 其实,转天一过中午许少爷就跑来了,他静候在屋里,“茶壶”在外面喊了一声:“姑娘们迎客!”姑娘们一个个走进来,“茶壶”在门外报着姑娘的花名,他不知道红旗袍叫什么,可长得什么样他记得真切,当第四个姑娘站在门口时,门外的“茶壶”,就是昨晚送走长着黑痣的那个人,有气无力地说:“所有的姑娘都在这儿了。”许少爷的心一下子凉了,凉透了。他知道红旗袍已经不在了。 “明明昨天还在,今天怎么就……”许少爷想,不会这么快就走了吧!他心里冷,冷得打战。他走出那个“民宅”,手扶着冰冷的墙。刚拐过弯,一个叫“玉兰”的姑娘出现在他的面前:“你是想找晚香玉吗?你别等她了,她死了,甭想活着见到了。”他想再问问有关红旗袍的事,“玉兰”一转身像风一样跑了。从那以后,许少爷再也没见过红旗袍,只记住了她的花名:晚香玉。 自此,许少爷心里就记上了一笔账,是一笔无法偿还的账,没有人让他还,也没处还。后来日本人投降了,他家也彻底败落了,也就在败落前,他和本家的大爷学会了一门手艺──种花。他种茉莉花、种晚香玉、种芭兰花,从解放前他就开始卖这些花,这一带老百姓养活着他,这一卖就是很多年过去了。 他终日有满屋的晚香玉陪伴,家中老人先后去世以后,他过着形单影只的日子,稀里糊涂就错过了最好的年龄,依旧是孑然一身。 那天一大早,红旗袍被送上一辆汽车,她从汽车后面爬上去,车上坐着好几个姑娘,有两个壮汉守着她们。可能是因为下雪后路不好走,车晃动得厉害,车上人可能都知道自己的命运,没人说话,车也不知道往哪儿开。就这样走了几个小时,突然,汽车“哐当”一声,一下子翻到了沟里。当她醒过来时,已经躺在老乡家里,脑袋受了伤,就这样捡回了一条命。 “那后来呢?”许少爷想知道后面的故事。他们坐在小板凳上,在胡同里聊着,这条胡同过往的行人很少,也没有什么人打搅他们。“后来日本投降,我还是想办法回到了天津,我在这里长大,熟悉这个地方。” 两个人你说一会儿,他说一会儿,就这样,他们一起度过了很多个下晚,他们就坐在门口聊,红旗袍从不让他到屋里去。 两个人好像有一个话题总是想绕开,那就是婚姻。最终有一天,还是许少爷先问的: “那年我回到天津,举目无亲,逼着我只能再去干那个,以前的那个堂子已经关张,就在这时遇上一个熟人,也算是对我有恩的人,再后来我就和他成了家。生了一个女儿,女儿现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每月往家寄几块钱生活费。”说到此处,红旗袍面露难色。 “你那位没了?”许少爷试探着问。 她叹了口气:“人倒是还在,就是弹弦子了!还是闺女走的那年,他爱喝口酒,再加上闺女下乡,他心里也是腻味。嘛事都明白,就是不能说、不能动。” 自从那天以后,许少爷心里总是沉甸甸的,想起来,红旗袍真是命苦。 这一天,许少爷在胡同里喊了半天,也没见红旗袍露面,他站在门口喊了几声,还是没有见到红旗袍。他忍不住去推开那虚掩着的院门,这是只有两间房的一个小独院,许少爷走到门口,见门边的床上躺着红旗袍,看样子是生病了,他顾不上许多一脚就进了屋,伸手一摸红旗袍脑门儿,热得烫人,他放下花笸箩就出去买药。当他把药给红旗袍喂下,又到院里点炉子,炉子点着后,红旗袍出了一身汗,精神才好转起来。 许少爷把做好的面汤,送到红旗袍床前,红旗袍坐起身喝完面汤。沉了一会儿,她下了地,她又让许少爷盛了一碗面汤,自己端着送到里屋,许少爷怕她摔倒,跟在她身后来到里屋,只见红旗袍端着面汤来到床前,躺在炕上的人扬起头,两眼看着红旗袍手里的碗的瞬间,许少爷看清了躺在炕上的那个人,他的脑袋就像是炸裂一样,那人左脸上分明长着一颗带毛的黑痣,许少爷扶着门框强行站住。这时,躺在炕上的那个人,用眼神问红旗袍,这个人是谁?红旗袍说:“是居委会的领导。”炕上的那个人听明白了,咧咧嘴,点了点头。 转天早晨,当许少爷来到红旗袍家门前,拍了两下大门,大门原本没锁,红旗袍打开大门,看上去病像是好了。许少爷看到红旗袍脸上的神情不对,她说,正在盼着许少爷你来,闺女那边来电报了,有急事要找她,她想出去打个长途电话,让许少爷帮她在家守半天男人,她怕时间长会出事。 打长途电话是件麻烦的事,在大邮局里,先要登记打的号码、要找的人,然后就是坐等,这边的电话局把电话打到那边的电话局,那边电话局把电话打到那边接电话人的电话上,那边接了电话去找要接电话的人,找到人再把电话打回那边电话局,那边电话局这才把电话打回来,这边接了电话才通知打电话的人去哪号电话室接听,两边大声喊着,通不了几分钟话,可这一来一往,有时就得花费一天时间。 还好,红旗袍在下午两点多钟就赶回来了,脸上带着笑容,说孩子那边的事解决了,她手里拿着几个烤饼,让许少爷等一会儿,她给炕上的男人擦擦身子,然后一块吃饭。许少爷站在外屋,视线穿过门缝儿往里望,红旗袍一把一把地投着手巾,给男人擦拭身子,嘴里还不停地说:“要勤翻身,要不就长褥疮了。”许少爷看着,他心里觉得难受,就悄悄离开了。 有一段时间,许少爷不来庞家胡同了,天气渐渐地凉了,卖鲜活晚香玉的季节过去了,从那次以后,许少爷就再没见过红旗袍。不再见她了,许少爷告诉自己。秋天了,万物萧瑟到了该败落的时候,自然规律是没有人能挡得住的。 那天,红旗袍去打长途电话,家里只留下许少爷和炕上的男人,许少爷静静地坐在院里,这时屋里发出声音,那男人不能说话,只能发出“我、我”的声音。许少爷不情愿地走进屋里,那男人用和气的眼神看着他,示意许少爷坐下,许少爷坐在平时红旗袍坐的凳子上,不知说些什么,他从心里厌恶眼前这个人,特别是那颗长着毛的黑痣,如今那毛已经变成白色,眼神里也没有了那时的光芒,人瘦得已成一把枯柴。往事在他心头翻动起来,就是这个人在那个雪夜,在坤书馆的一席话,让许少爷至今感到心头沉重。不知不觉间,他慢慢地讲述起当年的那段往事,准确地把自己经历的那一段补上,炕上的男人安静地听着,再也没发出“我、我”的声音。直到把心里编织的故事都讲完,他的心头才轻松下来,这也算是一种交代,对自己的交代。 冬天的第一场雪,许少爷站在门前,隔着窗玻璃往院子里张望,稀落的雪片飘到玻璃上立刻便融化了,变成水珠往下流淌。他看着满屋子的晚香玉,心里感到舒畅。突然,远处传来“晚香玉!晚香玉──”的吆喝声,那声音越来越近,许少爷身不由己地出了屋,拉开院门,站在门外的是一个头上落着雪片,略显苍老的女人,胳膊上戴着一块黑纱,那女人在掸身上雪时,那黑纱竟然掉落了,女人对着许少爷笑了一下,许少爷好像也笑了,四目相对,他们甚至没有互相招呼,那女人径直走到屋里,许少爷跟在她的身后,女人进了屋便愣住了,窗台上、桌上、床上,都是架起来的花盆。女人转过身,脸上带着几分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羞涩,眼睛里闪动着泪光:“他走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许少爷来到桌子旁,小心翼翼地把放在一张白纸上已经干了的花,捧给女人,女人接过去,见到那些花白白的没有半点锈色。 许少爷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一条一条胡同地吆喝,你说多哏,还真有人以为我是卖花的呢。”女人笑着说,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女人的眼睛从手里的花,转到许少爷的脸上,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问:“哦,你知道我那时候的花名吗?” 许少爷笑了,用手拢着耳朵,可着嗓子喊道:“晚香玉!晚香玉!” 四目相对,眼泪横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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