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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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还是下来了，今冬的雪来得真早，孙寒记得还是发大水前一年，在刚立冬不久下起了雪。雪是在酒宴后孙赛入了梦乡时悄然落下的。等早上从梦里醒来，孙寒推开窗一看，呵，好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雪与黑暗一样，永远是在修饰着世界，在茫茫雪野里，收入眼底的只有纯粹的白，白得让你无法看清眼前的真相。暗夜也是，一切都被压缩起来，只不过白色往往会成为美好的象征，而黑暗会被作为丑陋的象征。而在孙寒看来，这两者根本上并不存在任何区别，都是一个巨大的遮罩，让世界单一起来。色彩是这样，立体空间上的建筑也是这样，雪中的C市由虹桥和高楼勾勒出的轮廓，让这个城市显得单一的挺立。但对于曾经生活在这个城市十多年的孙寒来说，他是其中的细胞，而不是这绣在钢筋混凝土表面的分子。这城市的街街巷巷，他都曾经熟悉过，即或是现在早已经开始繁华，曾经繁华过的又新的方式开始繁华，但之于他都不会陌生，他只要走在那城市的经络里，那怕是有一小片瓦砾的提醒，他也能很快嗅出熟悉的味道来。

现在，孙寒离开了温暖的宾馆房间，一人走在小巷里。不，确切是地说，是三人走在小巷里，在那个当年行乞于风雨的童年孙寒和磨砺成长而意气风发的少年孙寒的带领下，寂然无声地踏雪行进。

童年孙寒艰难地拖着一条伤腿，告诉孙寒这里每一条小道曾经是什么样子，每条道上曾经开有多少扇门，每扇门里曾经透射出多少道充满厌恶的目光。那目光如一道寒剑，划在童年孙寒的身上。童年孙寒四岁时离开家乡，家乡发了大水，父母双忘，是一个所谓的“好心人”把他带进了这个城市，教给了他行乞和偷窃的本领。他痛恨那个“好心人”，每日要经受无数的鞭苦，而到手的人民币几乎被他搜刮一空；而另一方面，他又感激“好心人”，使他走入城市，认识了世间冷暖，有了一次获得新生的机会。即或是曾经干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又如何呢，他得生存啊，不能生存，又怎么有以后，更不会有了生活的转折期。那天天气很好，太阳有些烈，童年黑乎乎的孙寒脸上被汗水划得花花地。他在中心广场寻找着目标，时不时将手伸向来来往往的人们。他知道这样不会有多少收获，人们的同情心如同一种兴趣，在一次次单调地观看同一画面后，开始疲惫，他们的这种把戏也早已经为更多人所识破，他更是早就厌烦了这样的行乞生活，行乞之于他和他的小伙伴，只是一个障眼法，他们的果实多是由两根手指所得。这样的障眼法也时时会暴露，最多就是被踢上几脚，打上几下，只要死不了，有什么呢。明天会有新开始，毕竟一次次将手指伸进精美的皮包然后掏出花花绿绿的票子，然后不被抓到，“好心人”会给多多奖励的，他们可以到麦当劳或者肯德鸡饱餐一顿，也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在游乐园里玩一玩玩具。所以当童年孙寒看到了一对年过百半的中年夫妇在广场西侧树荫下小憩时，想都没想，瘸着腿跑了过去。

不幸那天他太大意了，他只顾盯着那只包，并将手很快伸了进去，没注意在他们不远的地方，警察正盯着他。他的手被一只大钳紧紧钳住，生痛生痛的，眼泪和鼻涕都一齐往外流。万幸地是他遇到了真正的好心人，他们领养了他，他开始叫他们爸爸和妈妈。

孙寒和少年孙寒静静地聆听，没有一丝叹息。

少年孙寒说是的，从那天起，他过上了新生活，他们供他上学，教他画画。他的新爸爸是大学教授，有一次偶然看到他在学院门口，用正要装修的泥沙捏出一个个的造型后，带他去见C市最有名的雕塑家刘老先生。在刘老先生家里，他开始与西欧对话，瞻仰拜占庭；住进中国古代建筑，与每一位工匠们交流。刘老先生把他带进了一个全新的神话。

“喏，二十年前，那里曾经是一个不小的广场，现在已经开发成了高档写字楼，那个广场要是还在的话，你们一定能看到，那里有一个雕塑，那可是我第一件出世作品，有着我自己独立的见解。那是参加市里第一届青少年雕塑大赛，我的作品是一只伸向苍穹的手，那用力伸出的手伸向天空，像是呐喊，像是挣扎，让所有的专家都震撼了。这件作品后来就在这广场上被制成大雕塑，说是象征着一种领导力，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这都已经过去了。”少年孙寒的声音由高转低。

就像是这雕塑一样，少年孙寒以为自己会一直生活在这里，大学毕业，匆匆回到C市，梦想着开始自己的雕塑事业，可是在文化馆，他什么也没有做，不是不想做，是做不了，这个城市已经不需要雕塑，雕塑代表着一种凝固，一种平静，而这个城市需要的是膨胀，需要的是神话。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与他的老师刘老先生发生了根本性地艺术分歧。这是一次传统和反传统的大争论，这场争论没有任何结果，现在看来也没有任何意义，他的任何创作已经不被接受。而其实接不接受都没有任何意义，他得寻找一个需要雕塑的安身地，这里，一座座雕像正在轰然倒下，倒得速度与古城墙一样快。

孙寒和童年孙寒静静地听着。